第267章 我自东去你西行(正文完)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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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与臣。
君仰望天空,臣低头看着大地。
定格成一幅苍古的巨幅。
秦朝建立,秦始皇元年拉开了序幕。
……
登基大典之后,始皇帝的工作还没有完成。
接下来几日,他要祭拜先祖陵墓,要巡游秦国各地。
而后,他将开启天下巡游,让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已经改朝换代。
但朱襄并没有打算随行。
比起跟随始皇帝到处跑,继续去六国旧地种地,才是朱襄该做的事。
雪姬此次没有再与朱襄分开,夫妻二人会同行。
始皇帝又把成蟜和扶苏塞给了朱襄和雪姬,说什么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这话谁说的?舅父说的。
登基大典之后,嬴政突然成熟许多。
只一日而已,他好像已经从那个青涩活泼的青年蜕变成了成熟雍容的帝王。
虽然他与舅父舅母仍旧很亲近,但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肆意。
孩子总会长大。长大后的孩子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向长辈撒娇。他们有自己要走的路。
朱襄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雪姬显然还没有。
之前嬴政继位成为秦王的时候,朱襄就和雪姬说要做好心理准备。但政儿却还是那个政儿,与之前没有区别。
雪姬本以为政儿成为始皇帝后,仍旧还是以前那个被她宠大的孩子,但这次政儿似乎变得成熟了。
雪姬在嬴政面前没有露出什么,只在晚上蒙着被子抽泣。
孩子长大了,该背起行囊独自行走了,父母总是又骄傲又难过的。
雪姬不满:“你就不难过吗?”
朱襄道:“还好。政儿还是那个政儿,只是长大了,不是吗?”
被朱襄劝慰了许久,雪姬终于缓过劲来,勉强能够接受孩子真的已经长大这件事。
这一夜雪姬终于没有哭泣。
朱襄在雪姬熟睡后,起身披上衣服,走到了院中。
嬴政拎着一坛子酒,正在院落里等着他。
朱襄无奈:“多大的人了,还扔石头砸窗户?谁教你的?”
嬴政道:“你。”
朱襄嫌弃:“绝对不是我。”
嬴政晃了晃酒坛子:“那就是蔺伯父。”
朱襄道:“肯定是蔺礼!”
为了不吵醒雪姬,朱襄与嬴政多走了几步路,走到了庄子养鱼的池塘边。
池塘的水还没有化冻。朱襄和嬴政在亭子里生了一堆火,直接把酒坛放在火堆旁温了起来。
“为何不让我去安慰舅母?”嬴政不满道,“你就让我看着舅母哭?”
嬴政怎么会没发现舅母难过?可他想安慰舅母的时候,舅父却阻止他,让他装作没看到。
“雪姬迟早得接受你已经长大,不再是她护着的孩童的事实。这对你、对她都好。”朱襄道,“虽然你会一直敬重她,但她的心态还是得转变。”
皇帝不需要一个对他指手画脚的长辈。
雪姬的思想是学自朱襄。但朱襄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嬴政要坐稳皇帝的位置,要让秦朝更安稳更长久的存在,所运用的许多国策,与朱襄的理想,与雪姬朴素的道德观,肯定是相违背的。
朱襄担心到时候雪姬会心理不适,与政儿起冲突。
因为雪姬曾教导政儿,对政儿较为严厉。一旦政儿突破了她的道德底线,雪姬若没有树立政儿已经是皇帝的心理建设,肯定会责怪政儿。
朱襄预料到了那一幕,不想让雪姬走到这一步。
现在趁着他们与政儿还没有太大思想分歧的时候,朱襄让雪姬逐渐接受政儿已经是皇帝,他们不能再左右政儿的思想,要相信政儿,让政儿自己去走的事实。将来若遇到思想分歧的时候,雪姬……
雪姬和自己,才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个事实。
嬴政盯着酒坛道:“舅父就这么确定,我一定会走上与你的教导所不同的路?”
朱襄笑道:“商鞅的疲民、愚民、虐民之策我读过。虽我又教导你得民心者得天下,但天下资源有限,在满足了平民最基本的生存需求之后,为了不让他们滋生出会动摇王朝统治的野心,皇帝肯定会兼用商鞅之策。”
嬴政一如既往地静静地听着舅父侃侃而谈。
“而且天灾是不可能消失的。只要有天灾,就一定有人活不下去。有人活不下去,他们就会反抗。灾民是无辜的,但为了王朝统治的稳固,灾民就是逆贼,需要清除。”
“现在虽然大部分土地已经收归秦朝国有,但勋贵分得土地后,会逐渐形成新的世卿贵族。土地兼并会越演越烈,危害平民。但现在能帮皇帝治国的世卿贵族是统治的中坚力量,皇帝不能危害这些人的利益。”
朱襄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理想是理想,现实是现实。君是君,民是民。虽民能载舟亦能覆舟,但在没有掀起惊涛骇浪前,君与民也可能有对立的一面。”
“政儿,你要建立前无古人,建立让后人也叹为观止的巨大功业。所以你一定会压榨民力。”
“开发还在匈奴手中的河套平原,开发满是瘴气蛇虫的百越之地,都需要用大量的人命来填。”
“所谓开疆扩土,就是用尸骨来铺地啊。”
嬴政给舅父重新斟满了酒。
“这是你想做的事,也是你……应该做的事。”朱襄的笑容很是慈祥,“舅父舅母不应该束缚你,更不应该束缚这个时代。”
朱襄知道嬴政将是正确的,但他和雪姬毕竟出身庶人,不忍看到与他们一样的庶人成为这个恢宏的时代的地基。
后世人只会看到千古功业那一朵璀璨的花,那一颗硕大的果。
朱襄和雪姬却是这个时代的人,他们首先看到的是根茎下作为养分的累累尸骸。
秦王政统一六国时,他是兴义兵,行义举。秦国比六国都更仁义。
但秦始皇统一六国后要巩固王朝统治,就需要恩威并施。他的敌人也不再是外敌,而是自己治下的国民。
这不是指不想成为秦人的六国旧贵,而是那些不适应秦国统治的普通人,那些遇到天灾人祸而揭竿而起的人。
翻开史书,不仅是秦末乱世,就是被称为仁政的文景之治,贞观之治,永乐盛世,康乾盛世,农民起义也从未断过。
因为天灾人祸没有断过,饿死的百姓没有断过。
秦国这十几年少有民乱,是因为对比六国,秦人算过得好的。而且秦国有外敌,可以转嫁矛盾。
但秦国变成秦朝之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之后,这一点就行不通了。
至于给秦始皇一张世界地图,让秦始皇把矛盾转移到海外,那更是不可能。
汉武帝为了征讨匈奴,晚年汉朝户籍整整减少了一半,差点让汉朝统治崩溃。这还是有文景之治留下的雄厚底子。
秦朝就两千万人,要怎么跋山涉海去征伐海外?
兵哪来?粮哪来?武器哪来?
这么远的距离,又如何联络?
历史中的秦始皇不是没有试图转移矛盾,所以他南征百越北伐匈奴,结果是国内矛盾更加激化,根本不是什么能打的地不够。
所以朱襄明白,政儿无法转移矛盾,只能一边休养生息,一边镇压国内民乱。
“不过政儿,你的压力也别太大。”朱襄语重心长道,“治国必须恩威并施,国人畏威,但也感恩。你放手去做,抚民的事交给舅父舅母。”
嬴政终于给自己倒了一碗酒,捧着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喝:“好……好难喝!”
嬴政使劲扇舌头:“这什么东西!”
“酒。”朱襄疑惑,“政儿你没喝过?”
嬴政从怀里摸出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冲淡酒味:“……以前舅父舅母不让我喝酒。但酒怎么会这么辣口。”
“是烈酒。”朱襄笑道,“喝不惯就别喝了。走,舅父给你做点好吃的。”
朱襄站起身。
嬴政嫌弃地用酒坛子压灭火焰,把酒坛子留在了原地。
舅甥二人提起灯笼,摸黑去厨房偷吃。
“对了政儿,你还受前世感情影响吗?”
“一直都没影响。舅父,我有个疑问,前世和今生,究竟算不算同一个人。”
“哈哈哈,政儿开始思考哲学问题了。”
“什么叫哲学?……先别打岔,你还没回答我。”
“这个嘛。”朱襄背着手,慢悠悠道,“有人的人格以前世为主,今生的经历会对他的性格造成影响;有人的人格以今生为主,前世的记忆会对他的性格造成影响。这很复杂啊。”
嬴政低头看着灯笼:“为何会有差异?”
朱襄笑道:“谁知道呢?或许是记忆中承载的感情不同吧。”
嬴政沉默。
他本想问,舅父是认可前世还是认可今生。但他最终还是放弃了。
其实不问,他也知道答案。
……
“就如我知道我自己选择了今生。你是我前世,但你不是我。”年轻的始皇帝坐在面容沧桑的始皇帝面前,“不过我很好奇,我是你的未来吗?”
面容沧桑的始皇帝一如既往地阖着双眸,没有回答。
年轻的始皇帝也没想过对方会回答。
他继续自言自语道:“舅父说原本历史中的我会死在南巡的路上。呵,‘嬴政梓棺费鲍鱼’啊。但你的记忆,却断在了刚知道被方士欺骗时。如果你还活着,如果你也能分享我的记忆,那么你的未来,是否和舅父所说的已经不同?可你只剩下两年的时间,你又能做到什么?”
“我真的很好奇啊。”年轻的始皇帝摸了摸刚蓄的胡须。
“不过我自己并没有‘未来的记忆’,所以就算你将来成为我,也其实不再是现在的你。”年轻的始皇帝站起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我该和你告别了。”
“保重,嬴政。”
他离开了梦境。
沧桑的始皇帝睁开眼。
他声音低沉又嘶哑,与他的面容一样沧桑:“保重。”
梦境彻底崩塌。
……
“别送了,我和你舅母又不是第一次出远门。”朱襄阻止嬴政继续送行,“好了,回去,你也要准备出行,事情多着呢。”
雪姬为嬴政理了理头上的碎发,又理了理有些散乱的衣襟:“政儿,要好好睡觉,好好吃饭。不可以为了政务废寝忘食,伤害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