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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陨。◎

一日后。

仙界,西帝帝宫。

若说中天帝宫只有一种圣洁无尘的白,那昆离的帝宫里便称得上是满目琳琅——装点得如天边红霓,金银玉石琉璃玛瑙,七彩斑斓,唯独见不得一点白色。

紫琼在过去的无数年岁里嫌恶过昆离的品味,除了昆离在偏殿专为她建起的紫琼仙宫外,她也不愿踏进昆离帝宫一步。

而直至今日,昆离专为她炼化的缚仙索将她绑在正殿的高椅上,紫琼被迫望着这满殿颜色,和殿中那个面带快意得近扭曲的笑容,让她忽觉着陌生得快要认不出的昆离,紫琼才骤然明白了一件事情——

昆离见不得的不是白,而是看到白就会想起的那个人。

就像她也并不是不愿踏进昆离帝宫,而是不愿想起,她的夫君除了是她的夫君之外,又做过怎样令她心恶难解的事情。

“你就这么恨他吗?”

知道这缚仙索是专为她准备的,紫琼也懒得挣扎了,她就靠在凉冰冰的高椅里,带着怜悯的眼睨下殿内。

“他救过你多少次,你还记得清吗?”

昆离坐在殿内正中备下的椅里,面前琴桌上置着一面古琴,他闭着眼,愉悦地,陶醉难已地,抚琴鸣出轻缓的清音。

紫琼的话没让他皱一下眉。

“他救过的岂止是我?”昆离睁眼,仍是微微笑着,“想杀他的,又岂止是我?”

“可我们终归不同。万年情义,在你眼里比不得无上尊位,是吗?”

“是。”

昆离忽冷了笑,指下飞弹,琴音亦戾然铮鸣:“你问我有多恨他,我自然恨他!同是帝阶仙位,凭什么他便理应至高无上、悲悯世人,凭什么我就只能是被他救下的那个——若我是他,若我是他!我也能叫世人景仰,比他风光百倍千倍!”

“……”

紫琼望着阶下越发叫她陌生的人:“可他做错什么了?他不该救你吗?”

“是!”

琴音一声急过一声,显得琴后那人神情都狰狞:

“他不该救我,更不该救任何人!若要作神,就该高居三十六重天上不问凡尘——因为这三界,这天下,这芸芸苍生,容不得一尊无错无垢的圣人!”

“……”

紫琼难信地听着耳边还在回荡的话音。

许久过后,她终不忍再看那张陌生又好像曾经熟悉过的面孔,将头低靠向椅内,她不愿再看他一眼。

昆离瞥见她反应,眼角微微一抽,他冷然笑起来:“怎么,心疼他了?”

“…什么?”

从那语气里听出几分怨毒,紫琼一僵,扭回头。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和南蝉一样,从万年前就早爱慕他,只是南蝉比你显露得早,所以你没有选择,这才选了我。”

昆离声音似乎平寂地说着,额角青筋却都暴绽起。

他恶狠狠地瞪着紫琼,如苍鹫盯着猎物。

“我知道在你们眼里我比不过他,世人都比不过他——可那又如何,你看他万年前什么下场,今日又会是什么样的终局!中天帝君又如何?还不是只能被我玩弄在股掌之间吗?!”

紫琼终于确知自己方才听出的情绪并不是假。

她怔愣地望了他许久,忽地,像是被他也感染了似的,她也低头轻笑起来。停不下来,直笑得花枝乱颤,垂下的青丝鬓发摇曳。

在她的笑声里,昆离的面色一点点冰冷而阴沉下去。

“你笑什么?”

琴弦被兀然拍停,他向前倾身,死死盯着紫琼:“他今日便要死了,死在界门之下,死在他唯一真正爱过的人手里!而那个人不是你!我留了万年只为今日的除魔匕自会叫他神魂具碎——我要将他神魂本源全都喂入翊天里,叫他生生世世到死都得为三界守着界门——这很好笑吧?是吗??你怎么不笑了?你再笑啊!?”

“……”

在昆离疯癫似的话音里,紫琼慢慢收了笑音。

她怜悯又悲凉地望着阶下的昆离。

“我不笑他,我笑你,笑我们。”紫琼合上眼去,像再不愿看阶下的人一眼,“……万年夫妻,昆离,你不懂我,我亦不懂你。”

“——”

昆离的神色骤然僵停。

下一息,他像是忽然从什么狂态里醒回神,神情又变得讨好,他快步上了长阶,直到紫琼身旁,毫无犹豫便跪下去,捧起女人的手托在掌心。

像这万年里一样,好像还是那个仙界人尽皆知的最怕妻的西帝。

“我错了,紫琼,你别怪我,我怎么会不懂你呢?”昆离低头吻着她的手,“万年前若不是你最后参入战局,那我早和断辰一样,在他手里魂飞魄散了,哪还有今日?我知道,我知道你更喜欢的是我,不是他,你选的也是我,是我……”

话声未消。

紫琼从他手中抽离自己的手,她漠然睁眼:“不,你不知道。”

昆离僵硬地抬头。

他的紫琼明明近在咫尺,但好像第一次如此遥不可及地看着他,她眼里含泪,望着他的眼神却陌生至极——

“我没救下我的夫君,他万年前就死了。”

“我爱的是万年前为我抚这支琴曲的昆离,不是你,可笑我骗了自己万年,到今日才醒。”

“……”

昆离僵住的神情从面上慢慢褪去。

他起身,垂下眼:“你累了,紫琼,你都在说胡话了。”

紫琼闭目,自嘲也嘲弄地笑了笑。

“你好好休息,相信我,很快,很快就结束了。以后三界再也没有那个人,我们就能安心,不用再怕,做生生世世的夫妻。”

“……”

殿内寂然无声。

昆离朝外走去,在跨出大殿前,他停下,回头望高椅里那个从第一眼见便清远而美丽的女帝。

那时他只爱她,什么都不在意。

“…你信吗,紫琼。”

昆离低回头,像自言自语地,他迈出殿门去。

“人的心,都是一点点变得贪婪的。”

小琉璃妖从不知道,界门下是如此冷的。

若是界门之内的域外战场,应当更是寒意难抵吧。难怪每次他从域外战场回来,金色的薄甲上总着凝结一层血色的霜花。

她以前总想,要一直,永远陪在他身旁。看他出征,守他归望。

可一眨眼,万年便消失在她记忆里。

她再醒来时,所有人都说他已经死了,说他被剥心拆骨,他最好的兄弟说他连最后一缕神魂都被域外天魔侵蚀,说他至死也不得安宁。

那是她守望万年的神明啊,她万年前做了什么,就算世人皆不知,她又怎么忍心看他如此下场?

小琉璃妖只觉得心口疼得难挡,连着识海里的痛意一起,像要吞没掉她的意识。

——

她好像没办法清醒太久了。

是要死了吗?

那就在死之前,将那个胆敢觊觎他神魂的魔一并带走吧。

她的神明本就该一尘不染,他最喜欢白,她想叫这世上一切污黑的暗淡的全都挨不着他。

疼得靠着翊天蜷起身的少女握紧了冰凉的匕首。

她低头看向手里。

除魔匕。

小琉璃妖用指尖轻轻触过它,匕首锋利,将她指腹很轻易就划了一条细小的口子。一粒艳红的血滴落上匕首,然后没了进去。

小琉璃妖像是不察,只失神地望着它。

她觉得好奇怪,她从第一眼看见它,就觉得它那样亲近,又那样可怕。

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很像,但又好像不一样。

昆离说这把匕首有除魔之效,所以从他得到它那天起就在身旁留了万年,只待今日。

只待……

小琉璃妖僵了下。

她听见脚步声,再熟悉不过的,总是能叫她心安的,在她昏沉嗜睡时会抱着她从中殿走回内殿的,那人的脚步声。

可他不是他。

她的神明怎么会甘心入魔。

小琉璃妖松开藏在怀里的匕首,从蜷坐在阶下的姿势慢慢仰头,她靠着翊天支起身来,在难抑的泪花里看着赴约而来的神魔一步步走近。

像是很多很多年前,她藏在那个小小的琉璃池子里,在池水旁悄悄吹着泡泡,每望着他一身薄甲,披云色离开,又曳着霞霨归来。

偶尔他会停下,略作驻足,像是很淡地笑着,望池里的小水妖一眼。

那是小琉璃妖最珍贵的记忆。

可他死了。

这一次他再也不会回来。

——

脚步声停下。

小琉璃妖早已疼得眼前恍惚,看不清那人的神情。

“…你回来啦?”

小琉璃妖只努力灿烂地笑起来,她在模糊的视线里,朝着神魔张开胳膊:“我们一起回帝宫好不好?”

“好。”

神魔低声答道。

小琉璃妖忽然觉着,看不清也好,她不会见到他额心的半边魔纹,也不会看到他失去了的金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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