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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嘉语脸上满是牵挂,道:“女儿自进宫起,再未见过父亲慈颜。父亲身体可好?”

“有劳娘娘挂念,臣一切安好。”宋荣客气地说。

“父亲还没见过八皇子吧?”宋嘉语美眸微湿,她轻拍儿子单薄的肩膀,柔声道:“皓儿,这就是你的外公。”

宋荣又与八皇子互相见过。

其实,能说些什么呢?除了些问候的客套话,就是说些八皇子启蒙的事。

宋嘉语说,宋荣便听着,该应的地方应一声,该谦的时候谦一句。宋荣这种官场出来的老油条,哪怕宋嘉语厚着脸皮过来,他也不可能叫宋嘉语算计了去。何况,宋荣厌透了宋嘉语!

宋嘉语也觉着这话说得干巴没味儿,自嘲一笑,脸上又带出三分委屈:“几年未见,倒不知要跟父亲说什么好了。”

宋荣笑道:“今日皇上恩典,令臣前来给皇后娘娘请安,又见到德妃娘娘,让臣想起过去许多趣事。”

一听这话,顾不得伤心,宋嘉语立刻来了精神,笑道:“是啊,我跟皇后娘娘自幼是极好的。”

“娘娘生来体弱,不似皇后身体强健,少时总是生病,娘娘还记得吗?”

宋嘉语点点头:“我记得那时爹爹还求了外祖父请了太医为我调理身体。”

宋荣轻叹:“娘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时我每日忙于衙门公务,焉有空闲留心内宅的事?你们哪个病了痛了,无非就是延医用药。那时,家里尚无如今景象,宋家寒门出身,不过请些寻常医士过府,并不常请太医。是皇后提醒了我,说娘娘总是生病,病了还总是读书写字,熬神费力,怕你久病成症候,待长大再调理就晚了。我方留心娘娘的身体,为你请了太医调理。”

说这个,是叫她对宋嘉言感恩戴德吗?宋嘉语嫣然一笑道:“原来,还有这一节,皇后果然疼我。”

宋荣望她一眼,温声道:“娘娘还记得初进宫时,第一次怀孕后不幸小产,皇后每每进宫,是如何安慰娘娘的吗?她在家里,一直记挂着娘娘。皇后既通透又宽厚,既聪明又慈悲。我欣赏她,也偏爱于她。”宋荣叹,“臣与你二叔出身寒门,世间苦处,尝了十之五六,却也并不似皇后,受到至亲的背叛与谋算。明明是最宽厚懂事的孩子,明明没有对不住谁,却要受这样的痛苦与伤害。臣每每想起,便感到锥心之痛。”

话到最后,宋荣声音微颤,别开脸,眼睛微湿。

昭文帝原是想着赐饭的,不想,宋荣狠狠地哭了两鼻子,饭也没吃成。

宋荣年轻时有“玉郎”之称,如今年纪大些,也依旧肤白貌美,儒雅过人,说是个“中年玉郎”也不为过。人家就是哭,那也不是扯着嗓子号啕大哭,或是呜呜咽咽涕泪横流。宋荣就是眼眶泛红,然后,两行哀伤的眼泪滚下来。

宋荣自幼就是当家做主、再难再苦都没说过一个“不”字的人,他这一落泪,昭文帝都觉着心下不是滋味儿。

昭文帝劝了宋荣两句:“子熙,子熙,不至于如此啊。”

宋荣拭泪道:“臣失仪了。”

宋荣很明显不想再继续失仪下去,便匆匆告退了。宋荣现在好歹是国丈,心绪不佳,直接走人,昭文帝也没说什么。

至于宋嘉语,更早就失魂落魄地走了。她带着儿子过来,原是想打亲情牌,不想倒被宋荣借机放了大杀招。

宋荣向来是不做则已,做则做绝,完全不给宋嘉语留活路。

亲生父亲,当着皇上的面说出这样的话,何异于直接叫她去死!

宋嘉言听说宋荣走了,心下疑惑地去了偏厅,笑问:“爹爹要走,皇上怎么不着人跟臣妾说一声?”

昭文帝拉宋嘉言坐下,道:“子熙心情不大好。”

宋嘉言看向昭文帝,过一时方道:“臣妾若不让德妃进来,她定会哭天抹泪儿地拿着八皇子和肚子里的孩子说事儿。让她进来,果然扫兴。爹爹根本不想见她。她根本不明白爹爹是个什么样的人。”宋嘉言道,“很早以前,爹爹就不想再见她了。爹爹这人,许多时候会权衡利弊,不过,人都有底线的。”

男人,尤其是宋荣这样的男人,你想打动他,也得他愿意被你打动才好。宋嘉语竟然妄想现在来打亲情牌,真不知她哪儿来的自信。

宋嘉言若是想照顾一个人,那真是无微不至,令人倍觉舒泰。

以往昭文帝便觉着,凤仪宫是最让他舒服放心的地方了。如今觉着,更加舒服了。

不要说身为一个皇帝,哪怕就是寻常人,也是哪里舒服哪里去。

用过晚膳,打发两个孩子睡了,宋嘉言便跟昭文帝说了宋嘉语的事:“德妃产期近了,我已经令太医院每晚安排擅妇科的太医值班。接生嬷嬷们也一早送到了德妃宫里去。”

昭文帝点点头,算是知道了。

宋嘉言便没有多说。

宋嘉语折腾了大半夜,到晨间还是生不出来,宋嘉言一直坐镇永安宫,估算下朝的时辰,命内侍去请昭文帝。

昭文帝一下朝,便到永安宫一并守着。方太后听说昭文帝去了永安宫,她便也去了。方太后劝道:“皇帝不必太过担心。德妃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不会有事的。皇帝还有政事要处理,先去忙吧。有哀家与皇后看着,不会有事的。”

昭文帝道:“母后年纪大了,有朕和皇后在便可。”

方太后又问:“皇帝还未用早膳吧,跟哀家去慈宁宫用些膳食再过来也不迟。”

宋嘉言道:“德妃为皇上生育子嗣,这样艰难,皇上如何吃得下呢?德妃知道皇上在守着她,心里也踏实。”

方太后微怒,斥道:“皇后,什么都没有皇帝的龙体重要!”

宋嘉言头晕目眩,身子一歪,险些跌倒。昭文帝眼疾手快地扶住宋嘉言,问:“皇后,怎么了?”

吕嬷嬷关切道:“自德妃娘娘子时开始发动,皇后娘娘就守在永安宫,一口水都没喝,东西也吃不下。”

“没事。”宋嘉言顺着昭文帝的手坐在椅中,揉揉眉心,道,“是臣妾太忧心德妃了,母后说得有理,皇上随母后去慈宁宫暂且歇一歇吧。”

方太后的眼睛里恨不能射出两把飞刀出来!这狐狸精!

昭文帝道:“朕在这里同你一道守着德妃。”

宋嘉言将手覆到昭文帝手背上,点头:“好。”她知道德妃这一胎会很险,她需要昭文帝在场,她一定会留昭文帝在场。

宋嘉语是生是死,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但是,她绝不会去背这个黑锅!

方太后还想再劝,接生嬷嬷两手鲜血、面色惨白地出来禀道:“皇上,德妃娘娘难产,还请皇上定夺。”

宋嘉言又将太医叫出来问了一遍,太医表示无能该死,宋嘉言眉毛都未动一下,望向昭文帝。昭文帝未有片刻犹豫:“保皇嗣。”

淡淡的血腥气飘浮在空气当中,时间并不是太久,宋嘉言却觉着极是漫长,直至一声细弱的婴啼声起,里面宫人出来报喜:“禀太后、皇上、皇后娘娘,德妃娘娘诞下一位小公主。”

宋嘉言问:“德妃如何了?”望向昭文帝:“皇上,要不要去看看德妃?”

方太后忙拦了:“皇帝,产房污秽。”拿眼瞧宋嘉言:“皇后与德妃是至亲姐妹,让皇后去瞧瞧德妃吧。”一个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朕与皇后一并进去。”昭文帝从来不忌讳这些。

浓烈的血污气弥漫在产房当中,宋嘉言望向床上那个脸色惨白的女人,如纸一样单薄。太医上前回禀:“皇上,臣给德妃娘娘用了参片,德妃娘娘已是弥留了。”

宋嘉言挥挥手,令屋内人俱退下。昭文帝坐在床畔太师椅中,伸手拂过宋嘉语额间汗湿的青丝,唤了声:“德妃,朕来看你了。”

“皇上。”宋嘉语气息微弱,勉力睁开眼睛,神志还清醒,“皇后娘娘……孩子呢?”

“德妃,公主平安。”宋嘉言示意乳母将公主抱到德妃眼前。

宋嘉语定定地看了会儿自己的孩子,微声道:“真讨厌你,不论怎么努力,爹爹、皇上,最喜欢的还是你……如今,我先去了,想必来世不用再做姐妹,不必再与你相见……那年,帝宠来得轰轰烈烈……对不起……我死了,恐怕又会有人拿这事来中伤你……”宋嘉语漆黑的眼睛里神采散尽,缓缓合上,惨白的脸上竟有一种安详的神态。

昭文帝整理了下盖在宋嘉语身上的衾被,轻声道:“朕记得那年选秀,德妃一袭浅碧色宫妆衣裙,站在诸多秀女中,如鹤立鸡群。”

宋嘉言静静地听着昭文帝怀念宋嘉语,未发一言。最后,昭文帝道:“德妃诞下公主有功,依贵妃礼下葬。”

外面方太后也抱着小公主哭了一通“我可怜的孩子”,都没正眼看宋嘉言,对昭文帝道:“皇后有九皇子、五公主要抚育,又有宫务要操持,这孩子生就丧母,哀家十分怜惜她,就让她伴在哀家膝下吧。”

昭文帝淡淡应了,道:“我送母后回宫。”

方太后昭文帝离开后,宋嘉言传内务府总管进宫,着令安排丧仪,过一时也回了凤仪宫。

宋嘉言重新换了件衣裳,坐在榻上出神。

梁嬷嬷端上一盅银耳羹,劝道:“娘娘这两天也累了,略歇一歇吧。”

宋嘉言厌极了宋嘉语,就是看着宋嘉语去死,也不觉着有什么心理负担。但是,宫内无休止的倾轧让人心生厌倦,她没有半点食欲,叹道:“当年她初初进宫,被封为妃子,有了身孕后,本宫进宫看她,曾对她说,她初进宫,深受帝宠,却孤立无援,不如去慈宁宫孝顺,讨得太后欢心。那时,本宫是想着太后丽淑妃一系已经没有方家血脉的皇子在手,丽淑妃年老色衰早已无宠,她是皇上宠妃,慈宁宫不会拒绝她的示好。本宫给她指了路,她照着做了,却也养大了她的心。”宋嘉言轻声道,“小时候就是这样讨厌,一起上学听女先生讲课,功课她一定要是最好的,高傲得像孔雀一样。本宫一直以为她是个骄傲的人,却也未想到她进宫之后会变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