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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遥遥仰望龙深,听见他道:“我说过,让你不要过来。”

“你在这里,我怎么可能不过来?”

冬至笑了一下,刚才在深渊里召来天雷破开魔气,他的精神气力都消耗得差不多,连说话也带着喘息,但语气神情却都十分平静,远比他跃入深渊地狱时要冷静得多。

若说刚进来时还有对死亡与未知的恐惧,这种恐惧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没有被魔气击垮,最终见到龙深而彻底消失。

“师父,我来带你回家。”

龙深半天没有说话,许久之后,才终于露出一个近乎诡异的笑容,虽然这个笑容在离得很远时,冬至无法看清,但对方妖异古怪,与刚才截然不同的语调,他却立刻能辨认得出,此刻说话的不是龙深。

又或者说,龙深吸收一半魔气之后,刚刚苏醒过来的波卑夜正好接管了他的身体,但或许是龙深的意志力太强,或许是波卑夜的力量此刻还不足以称霸整个深渊,那位可怕的魔王现在还未能完全控制那具身躯,但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了,再拖下去,龙深肯定会继续虚弱下去。

想及此,冬至不再犹豫,抬步踏上台阶,稳稳落步,一步步往上。

魔气呼啸而来,又被他一剑斩开,弥漫笼罩在台阶上的重重魔障,就这样被一剑又一剑破开缺口。

深渊之中没有光,所有光都来自于长守剑的剑光,那像是漫漫长夜中一道光,偶尔强盛,偶尔微弱,却永不熄灭,在狂风中屹立不倒,在暴雨里历经摧折。

微光化为幼苗,又最终成长为参天大树,遮挡一方风雨,也护住曾经扶持幼苗长大的人。

龙深望着远处拾阶而上的人影,半边嘴角微微扬起,安宁的眼神里微光荡漾,似藏千万星海。

“等他来到你面前,我就用你的身体,亲手杀了他,这样是不是更有趣?”波卑夜如是说道。

“你做不到。”龙深淡淡道,“如果你可以完全操控我的身体,我早就不存在了。”

他绝不认为此刻在他身体里的这位天魔本尊是什么善类,对方之所以没有动手,不是因为怜悯或好玩,而是因为对方还没有足够的力量。

这听起来似乎有点滑稽,但事实如此,八方伏魔阵存在的意义,不仅是封住深渊与人间的通道,更有镇压削弱魔气的作用,波卑夜在深渊中沉睡这么多年,因通道打开,与世间阳气生机连接而醒来,本该气势磅礴重掌深渊地狱,但事情却在龙深身上出了意外。

龙深在阵眼以自身为容器,吸收了几乎所有逃逸出去的魔气,虽然濒临失控边缘,但当时力量已经极为强大,他怕自己失去理智之后反成祸害,所以选择跳下深渊,化解这场劫难。

从纵身一跃的那时起,他就没想过出去。

谁知误打误撞,这个决定,反而压制了苏醒过来的天魔。

因为波卑夜想去人间世界,但因天道规则所限,它注定无法以本体出现,只能借助龙深的躯壳,但等它与龙深合体之后才发现,此人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好控制,龙深拥有的魔气与他不相上下,意志力更是强大,双方僵持不下,波卑夜的力量被压制,但龙深也无力驱赶波卑夜。

这就是为什么冬至和鱼不悔他们犹有挣扎的余地,龙深在受制于波卑夜的同时,也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他们。

但随着在深渊地狱的时间越来越长,龙深也只会越来越虚弱,这具身体的控制权,最终将被波卑夜彻底夺走,届时恢复所有力量,而又拥有人类躯壳的天魔波卑夜,才将会是真正的恐怖魔王。

黑色魔气在周围翻涌不休,咆哮怒号,龙深现在被魔气深入侵蚀之后,几乎不用刻意去感受,就能听见这些魔气的心音,充满了无数黑暗欲望的波动,能够令任何正常人类瞬间陷入癫狂。

“看他的挣扎多么徒劳!”波卑夜笑吟吟望着冬至举步维艰的身影。

他抬手朝虚空一点,魔气从指尖涌出,在半空幻化为一只漆黑的凤凰,本该绚丽的尾羽划了个圈,留下的却是狂风般朝冬至席卷而去的魔气。

被剑光劈开的魔气之后,一只浑身漆黑的凤凰从天而降,向冬至汹汹扑来。

凤凰身上的魔压远比刚才更加浓郁,那是波卑夜从自身分化出来的一部分魔气,属于远古深渊之力,以龙深全盛之力,对付起来尚且有些棘手,更不要说此刻只剩一人势单力孤。

但冬至不为所动,依旧挥剑正面迎上,步天罡气聚于剑身,剑气与凤凰口中喷出的黑火相撞,霎时迸出剧烈震荡的动静!

……

鱼不悔慢慢走向那棵桃花树,熟悉的情景再度勾起他内心最深重的愧意,勾起对故人的回忆,但柳四更多的是戒备,对他而言,桃树不是同类,而是已经魔化,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异物。

树下站着一个人,白色衣裳,束发高髻,面容清隽,带着微微笑意,似等候已久。

“鱼肠剑,好久不见。”对方道,视线落在柳四身上,诧异道,“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遇见有缘人。”

柳四一怔:“从何说起?”

桃树笑道:“难道你不也是树木所化吗?要不是看见你,我都快忘了我的原形也与你一样。”

柳四没有同类相逢的惊喜,反而拧起眉头。

在他看来,桃树是根据鱼不悔记忆幻化出来的魔物,是鱼不悔的心魔,它也许对鱼不悔的过去了如指掌,却不可能知道柳四的来历。

柳四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刚才的判断。

“你还是桃树吗?”他问对方。

白衣人含笑:“世间一点魔念未熄,魔物就等于永生不死,当初鱼肠剑虽然杀了我,但我化魔之后,不入轮回,无法转世投胎,做树做人,都求而不得,只好继续留在这深渊之中,等待有朝一日,能有人想起我,前来救我脱离苦海。”

对方说罢,顿了一顿,温和地问:“你们是来救我的吗?”

既然是魔物,那就没有什么可说的,柳四道:“过往种种,阴差阳错,非谁人所愿,鱼不悔欠你的,已经还给你了。”

“还?”

桃树像是听见什么笑话,温和神色消失无踪,露出一种近似嘲讽的表情。

“他拿什么还!如果不是为了救他,我不会毁掉半生修为,如果没有修为受损,后来我也能及时脱身,不至于被人一把火烧了!我自落地生根,成长于天地间,庇护了多少在枝叶间栖息的生灵,为多少人遮风挡雨,我从来没亏欠过谁,为什么却要被这么对待!”

当毕生所有委屈发泄不出,那只有化为怨毒,才能继续留存意识,他咬牙切齿道:“凭、什、么!”

这三个字,字字含恨,既是诘问柳四,诘问鱼不悔,更是诘问天地不公。

他身后的桃树若有感应,顿时沙沙作响,剧烈摇动,桃花片片飘落,洒下漫天花雨,但对柳四而言,这却绝不是什么浪漫,而是赤裸裸的杀机!

柳四反应极快,拽住鱼不悔就往后退,但桃树的动作更快,那些花瓣飘落半空,倏然一顿,朝他们激射而来,铺天盖地,避无可避!

“鱼不悔,你竟敢起名叫鱼不悔!”桃树狂笑,“你对杀了我,一点都不后悔是吗!别忘了你的命是我救的,你还杀了我,我在这里等了多少年,才终于等到你,你欠了我两条命,我要把你挖、心、剖、肝!”

那些花瓣挟着凌厉劲风,裹着森森魔气转瞬即至,柳四一鞭下去,狠狠抽在地上,也鞭开了大部分花瓣,但依旧有漏网之鱼的花瓣急速掠来。

第一波未了,第二波又至,肉眼所见,数之不尽,柳四能抵挡住大部分,却无法抵挡所有,尤其是在鱼不悔没有援手的情况下。

“鱼不悔!”柳四忍不住怒喝,“你清醒一点,他现在是魔物,要杀了我们!”

鱼不悔微微一震,手中剑光疾射而出,但终究晚了半步,花瓣半途化为汹涌魔气,不过稍稍迟疑,他的半边脸颊旋即被魔气侵蚀,刺痛难忍,一摸就是一手鲜血。

而在他身后,魔气须臾已至,半空变幻,化出桃树人形,白衣人五指并屈成爪,五股魔气向他当头抓下,鱼不悔刚刚屏退正面袭来的花瓣,再要转身必然不及,柳四原本左支右绌,见状也只能抓住鱼不悔一个旋身,桃树五指硬生生从他肩膀上抓下一大块血肉!

柳四闷哼一声,抬手出鞭,但这时从地面又伸出无数根茎,将他们双腿缠住,迅速蔓延而上,很快缠住柳四执鞭的手腕。

鱼不悔剑光起落,将根茎纷纷斩断,但桃树的威力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强大许多,因为这里就是对方的地盘,环境为桃树提供源源不断的魔气,而鱼不悔和柳四却无法将魔气化为己用,,桃树双手一挥,如臂指使,四周魔力澎湃,立刻将两人团团裹住,动弹不得。

巨大魔压之下,柳四禁不住吐出一大口血,双膝一软想要跪倒,却又被前后魔气压迫,四肢俱受束缚,但桃树化成的白衣人看也不看他一眼,汹涌杀机直奔鱼不悔而去。

鱼不悔的凌厉剑光也被对方拦腰截断,他伸手抓向桃树,身形已是极快,仍然扑了个空,只闻半空冷笑一声,脑后森冷,魔气扑来!

千钧一发之际,柳四又是一口鲜血喷过来,直喷了鱼不悔满头满脸,但本欲将他脖子切断的魔气也随之凝滞片刻。

这口血不是刚才受伤吐的血,而是他连同部分精魂一并吐出的心头血,只因四肢受制,情势紧急,他实在想不到办法为鱼不悔解围了,只好出此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下策。

幸好鱼不悔早已反应过来,借着这一口血为他争取的时间,当机立断一跃而起,手中剑光大盛,以夺目之势斩向桃树!

魔气与剑光在半空相遇,桃树以排山倒海之势压得剑光凝固。

两人咫尺之距,白衣人面容冷漠,被魔气笼罩的脸微微发黑,诡异莫名。

这熟悉而又陌生的表情,令鱼不悔一时恍惚,分不清真实与否。

“鱼不悔!”柳四的声音传来,将他从迷梦中硬生生扯回来。

魔气已经缠绕上鱼不悔的脖颈和四肢,将他整个人固定在半空,随着越收越紧,鱼不悔渐渐窒息。

“我叫鱼不悔,不是因为我不后悔夺了你的生机,变成人。”他似要望入白衣人的眼睛深处,将迟到了两千年的遗憾说出来。“而是因为我与一棵桃树相交结伴几百载,共同看那日月星辰变化,从来不悔。”

魔气之后,白衣人似乎面露惊愕。

鱼不悔手腕一震,剑光将魔气震碎,直取敌人要害。

“阿桃,我无数次后悔自己没有及时赶回去救你,如果可以,我愿意把自己的命给你,但你化魔之后,我不能不杀你。”

他不知道桃树听见了这句话没有,或者对方从头到尾就是他的心魔所化,鱼不悔眼睛发红,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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