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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晌午。

凤霄入宫来陛见。

比起自己离京之前,隋帝鬓间竟多了一二银丝。

此时而距离新朝建立,不过才刚刚过去三年。

凤霄头一回从杨坚身上感觉到了颓丧的气息。

似乎为了验证他的感觉,杨坚叹了口气。

“云天,此处只有你我二人,朕素来对你坦言,如今也不妨告诉你,朕真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

凤霄挑眉:“陛下日理万机,夙兴夜寐,的确辛苦了,还请每日早睡一些,身体自然会好起来的。”

杨坚沉默片刻:“这几日京城流传一首歌谣,你听说了吗?”

凤霄:“臣一路从洛阳赶至,洗漱更衣之后就入宫觐见了,未来得及听闻什么歌谣。”

“杨花败,雨纷纷,善恶到头终有报。前些日子,李穆死了,昨夜里,刘昉也死了。皇后说她梦见宇文家的人,然后就染上风寒,至今依旧缠绵病榻。”杨坚越说,神情越古怪,“你说,这世上真有冤魂死不瞑目,化为厉鬼作祟吗?”

凤霄不以为然:“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风寒并非大病,皇后吉人天相,不日定会痊愈。李穆和刘昉,臣未亲眼看见,无法下结论。至于歌谣,恕臣直言,自古所谓歌谣谶言,必是有人故意为之,心怀叵测,若是王朝气数已尽,行将朽木,各地乱军纷纷,群雄并起,有几首歌谣传出来并不奇怪,但陛下如今建国伊始,简政宽仁,正待大施拳脚,百姓有目共睹,殷殷期盼,对那些谣言散布者根本无需多言,抓了直接杀掉便是!”

杨坚终于笑了:“这话听着意气风发,令人精神一振,看来早该让你回京的,朕就喜欢听你说话!”

凤霄:“陛下本就不必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

杨坚叹道:“你很清楚,朕即位之初,许多故人本就颇有微词,朕这几日也在想,当初是否对宇文家杀孽过重。”

这些话,他对旁人,绝不会吐露半句。

但凤霄对杨坚这样的态度,似也习以为常。

君臣二人在私下的界限并不那么分明。

更像一对忘年交。

非但杨坚自己这样想,别人也觉得杨坚对宇文家斩草除根,做得太过了。

甚至杨坚的长女乐平公主,这么多年,心中始终有一根对父母的刺无法拔去。

“也许有些人,可以不杀,但朕杀了。如宇文阐,当年他禅让时,不过九岁,乐平公主苦苦哀求,朕还是杀了,若留他一条性命在,也未尝不可。”

凤霄面色淡淡:“陛下何必钻牛角尖,您固然审时度势,成就一代雄主,但若宇文家个个争气,会沦落至此吗?自周武帝宇文邕后,宇文家就没再出过能人,照我看,宇文邕之后唯一出息的人物,便是如今在突厥当可敦的大义公主。”

杨坚对他这种毫不留情的点评报以苦笑:“你……”

凤霄:“气数已尽,自有新的天命取而代之,秦代乱世,汉又代秦,莫不如此。宇文家的人不甘心被取代,必要垂死反扑,他们若有天命民心在,也早就成功了。人头落地就没法安回去,我听说陛下新修《开皇律》,广纳天下图书典籍以汇总修补,与此相比,宇文氏余孽根本不值一提,陛下杀便杀了,何必作此小儿女之态?”

他的语气与旁人截然不同,偏杨坚还对他发不起火,更恼不起来。

心情反倒好了许多。

恢复了心情的杨坚同时也恢复了平日的清明和决断。

“李穆和刘昉的死有问题,朕让刑部将卷宗移交给你,你暗中调查,别惊动太多人。”

“叫上崔不去吧,过去你们联手办案,总会有惊喜,相信这次也会。”

“从前你们解剑府跟左月局总不对付,经过这几次,想必你有所改观了吧。”

说到最后,皇帝带上几分调侃。

凤霄还未回答,因为内侍来报,说秦王入宫请安。

秦王杨俊是帝后第三子,排行不前不后,地位也不尴不尬。

不过这家伙看得开,没什么雄心壮志,平日在帝后面前装乖,背过头就开始琢磨吃喝玩乐。

凤霄也会玩爱玩,两人打过不少交道,算是熟稔。

秦王一进来,就看见站在殿中的凤霄。

他朝凤霄挤眉弄眼。

皇帝轻咳一声:“不成体统!”

秦王这才正正经经行礼,又嬉皮笑脸:“儿子来看您了,您这两日吃好喝好吗?”

皇帝瞪他一眼:“去看过你母后了吗?”

秦王道:“等会儿就去。”

皇帝叹道:“你母后最近病了,心情不大好,你去了好生说话,别招她。”

秦王拱手:“儿子晓得。”

皇帝见他欲言又止,“还有何事?”

秦王笑嘻嘻道:“听说昨日二兄在郊外猎了一头鹿,进献给您,儿子知道您向来不喝鹿血,能否将鹿血赐给儿子?”

皇帝想骂他骄奢淫逸,想想也没什么心情长篇大论,挥挥手:“去问冯安要吧。”

冯安是随侍天子的内臣,就在门外伺候。

秦王大喜,忙跪下谢恩,准备告退。

临走前,皇帝还叮嘱他:“后日大兴善寺有佛会,朕要去给皇后祈福,你记得要去。”

在外人眼里,皇帝什么都好,就是惧内。

在皇帝眼里,他最艰难最彷徨的时刻,是独孤皇后在身后支撑着他,甚至拽着他的胳膊一路走来。

二人之间,不止是夫妻,更是良师益友,扶持依偎。

皇帝固然有自己的小心思,夫妻二人平日也未必没有争吵,但,独孤皇后的一句话,比别人十句话都管用。

是以皇后生病不起,对他的打击尤为严重。

秦王自然连忙应下:“为母后祈福,儿子如何敢忘,必是要盛装出席,虔诚祈祷的!”

他转头朝凤霄眨眼,示意他与自己一道走。

凤霄没搭理他,秦王只好先行失落离开。

“陛下,臣想借一名画师。”

皇帝一怔,只觉这请求来得莫名其妙。

“为何突然要画师?”

凤霄认真道:“臣揽镜自照,时常觉得这等风姿容止,若无国手的丹青墨宝留下,再过成百上千年,后人可能再无法想象世间还有如此风采。”

皇帝:……

他不是头一天认识凤霄了,自然知道凤霄生来就是这副德行。

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不自恋。

两人对视片刻,皇帝败下阵来。

“宫中有一林氏画工,名首衡,画技高超,不逊名家,就借予你吧,什么时候你画得过瘾了,再归还便是。”

凤霄笑道:“那就多谢陛下了。”

秦王端着碗鹿血在宫门等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等到凤霄现身。

“你怎么那么久才出来!”杨俊忍不住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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