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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灵钧认得这是寺里的法空和尚。法空已自愿跟随使者到西番,为赞普讲授金刚经,皇帝赐了他紫衣和银鱼袋,最近风头很盛。李灵钧彬彬有礼地双掌合十,“法空师傅。”

法空也不生气,笑眯眯道:“三位檀越,这是要往哪里走呀?我的头上可没有壁画。”

皇甫南眼睛一眨,说:“我来拜佛。”

她先一步跨过了大殿的门槛,见释迦牟尼佛端坐在宝殿上,案上香烟缭绕,堆得纸金铤有半人那样高,绣满偈语的黄经幡,绘着蔓草莲花纹的梁檐,看得人眼都花了。

乌爨的萨萨也痴迷阿搓耶,但她的供奉总是很随意的,从山上摘的一把花,一捧果子,没有这里的菩萨富贵和显赫。

皇甫南拈一炷香拜了拜,从怀里取出金梳篦和白玉钗,毫不犹豫地放在铜盘上。

法空说:“唉,你不信佛,不要破费啦。”

皇甫南一愣,旁边的李灵钧和皇甫佶也刚好捏起了香,法空瞥到皇甫佶,如获至宝,“这位檀越鼻隆额宽,目蕴仁光,有佛相!”大有不能将他当场按倒剃度的遗憾。又转向李灵钧,矜持微笑道:“陛下信佛,李檀越当然也信佛,可惜,信的不多。”

皇甫南不服,“师傅,佛有三十二相,八十种好,只凭长相就判断人有没有向佛之心,太浅薄了吧?”

“阿弥陀佛。众生恩者,即无始来,一切众生轮转五道经百千劫,于多生中互为父母。以互为父母故,一切男子即是慈父,一切女人即是悲母,由此修成大菩提心。你无慈父,也无悲母,更无己身,怎么可能还有佛心呢?”法空说得冷酷,语气却颇温和,“看你面相,日月角低陷,父母缘分淡薄,没用,没用!就算烧香拜佛,也是虚应故事而已。”

李灵钧和皇甫佶听得一脸惊讶,皇甫南却把嘴一撇,反唇相讥道:“师傅,你说这话好像个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天竺来的和尚就比你厉害了,又会剖肚子,又会割舌头。”

法空摇头笑道:“自残躯体,我可实在不会。”

李灵钧突然道:“师傅,原来你会看相吗?”他迫不及待,“那你替我也看一看。”

法空道:“你想看什么呢?”

李灵钧沉吟不语,法空笑道:“你不敢说,我不敢说,何必问,何必看?”把梳篦和玉钗奉还给皇甫南,便到一旁敲木鱼去了。

皇甫南和李灵钧还在各自琢磨着,皇甫佶忽然道:“赤都!”

赤都握着两只拳头,给知客僧领着往殿里走来,口中嚷嚷道:“和尚,我要和你辩一辩佛法!”李灵钧回过神来,忙对皇甫佶道:“你护着法空师傅。”将皇甫南一扯,往经幡后躲去。

赤都抓住法空,一通胡搅蛮缠,他的嗓门大,拳头也大,因为是西番的使者,众僧不敢伤他,只能七嘴八舌地跟他辩论,双方都誓要将黑教与佛教分出个优劣。

皇甫南在经幡后觉得有些无聊,忽觉一股淡淡酒气袭来——李灵钧好清爽,从不熏香,只依照宫里的习惯,把雄黄酒抹在额头和脖子里,用来驱虫辟邪。他稍稍将脸一偏,嘴巴险些碰到皇甫南的耳朵,“你拜佛,想求什么?”

皇甫南扬起睫毛,将下颌微微一抬,说:“我想问法空,整天对着这些金铤和锦缎,怎么能静下心来敲木鱼的。”

李灵钧道:“他是和尚,天生就敲木鱼的,有什么奇怪?”

皇甫南轻轻叹气,自言自语道:“对呀,他已经当了几十年和尚了,和我又怎么能一样?”

李灵钧满腹的疑窦,带了点笑,说:“你问这个,难道你要当尼姑了,发愁要天天敲木鱼吗?”

“我是要当尼姑了呀。”

李灵钧一怔,整个人在经幡后转过身来,所幸外头吵吵嚷嚷的,没人留意。“什么?”

皇甫南眼波一动,对他微笑道:“崔婕妤想叫我进宫去给她当女儿,伯父怕陛下要送我去西番和亲,宁愿叫我去当尼姑。”

李灵钧表情也沉静下来,他冷冷地一哂,说:“没有和亲,崔氏这个女人是唯恐天下不乱,你不要理她。”

“陛下宠爱崔婕妤。是你说了算,还是陛下说了算?”

“没有和亲,我说了算。”李灵钧断然道,泄愤似的,他拔出剑,虚虚地劈了一下两人身边围绕的经幡,拧眉道:“战场上打不赢,难道送女人和金银过去,就能让他们心服口服吗?”

皇甫南说:“你不用亲自去战场上历险,说这话也没什么意思。”经幡被李灵钧斩断一截,两人的脚都露了出来,皇甫南转身从侧门出去了。

李灵钧也随后出殿,二人一前一后走着,手不时擦过彼此的袖子,皇甫南换了男装,却没有摘手腕上的五色缕,李灵钧心不在焉,隔了一时,说:“我也想像皇甫佶一样去鄯州,可陛下不答应。”

“刚才还说陛下说了不算,你说了算呢。”是嘲笑,但她那语气里带了点娇嗔的意思,之后又显得迟疑,“但,你还是不要去了吧,”她顿了顿,“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李灵钧没来由地说了一句:“你的婢女手很巧吗?又会绣辟瘟扇,又会编五色缕。”

皇甫南狡猾地说:“她叫绿岫,你看中的话,送给蜀王府做奴婢好了。”

“只是觉得这五色缕编得鲜艳雅致,也不用把人都送过来吧?”李灵钧这话在心里憋了半晌,忍不住道,“怎么皇甫佶和你都有,我没有?”

皇甫南这才装作恍然大悟,宽大的袖子滑下来,她把雪白的手腕抬到他眼前,“原来是这个吗?”她嫣然一笑,“这两条是我在家随便编的,怎么好给你,让蜀王府的人笑话?”不等李灵钧发脾气,她好似脑后长了眼睛,立即转身,“阿兄来了。”

皇甫佶才从赤都和法空漫无边际的辩论中逃出来,耳朵还在嗡嗡作响,他抓住二人的胳膊,有些后怕地说:“快走。”

“你真的有佛心吗?”李灵钧笑话了他一句,随着皇甫佶,飞也似地来到寺外,解下马缰。

皇甫南却不肯再跟他们去打架,只悄然跟皇甫佶说:“阿兄,你抓到赤都,别忘了拿一件他身上的信物。”皇甫佶从来和她心灵相通,也不追问,只点点头。皇甫南折了根柳枝,催马往皇甫府去了,可没有再看李灵钧一眼。

李灵钧懒洋洋地打马回寄附铺。他自幼唯我独尊,稍微有点不痛快,都挂在脸上,寄附铺的昆仑奴来接过马缰时,将他腰间一指,眉开眼笑道:“郎君福寿绵长!”

李灵钧低头一看,不知何时,皇甫南的五色缕被悄悄地系在了他的剑鞘上。

作者的话

黑教:苯教,吐蕃曾经的主流教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