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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师德端着酒杯,眼睛开始湿润了:“唉!也别说人家,打铁还须自身硬,如果咱们自己够强,他狡诈也好、强横也罢,又能如何?黑齿常之、泉献诚、程务挺……,他们死得太早了,如果这些名将有一个在,河北局势也不会如此糜烂,太后真不该杀了他们啊!”

娄师德也许是喝醉了,居然把女皇说成了太后。

狄仁杰似乎比他醉得还厉害,居然一点也没听出来,而且还顺着他说了下去:“太后本就不擅军事,尤其是她以女子之身摄政,朝野阻力重重,以致太后过于看重军权,把军权尽数交给武氏族人,可那些武氏族人哪有一个会带兵统将的?”

娄师德冷笑起来,道:“不擅军事也就罢了,难道国政就善于了吗?争权夺利就等于国政?精于权谋算计、勾心斗角就是治国的大道?蛮夷之族,宜施羁縻之策,这是太宗时候就行之有效的国策,为什么不能坚持下来?为什么要凭一己好恶而改变?

对蛮夷,既要让他们畏惧朝廷的实力,又不可压迫过甚,不要说是外族,就算是同族,你压迫过甚,不把他当自己人,又有谁肯甘心为你效命,肯对你俯首帖耳?可是这些年来朝廷是怎么做的?

垂拱三年,朝廷讨伐先附后叛的吐蕃九姓,令西突厥十姓部落发兵助战,突厥十姓自备兵马、自备钱粮,经途六月,鏖战沙场,终于打败叛逆,申扬了国威,结果军事已毕,朝廷没有财帛赏赐也就罢了,连句嘉勉的话都没有。

太后反以他们未曾奉诏,便擅自攻打了一个回鹘部落为名,下旨斥责,不许入朝,勒令于凉州发遣,各还蕃部。难道人家的儿郎就不是父母所养、就没有妻儿老小?为朝廷抛头颅洒热血,就换了这样一个结果!

这样过河拆桥,谁人不恼?谁不心寒?以后再有军事时,依附我朝廷的各个部落,还有谁肯助战、还有谁还肯出力?”

娄师德这样的老实人一旦激愤起来,实是比狄仁杰还要难以自控,他愤愤然道:“狄公常在京师,仆却是一辈子守在边陲,这事儿比你清楚。仆所言句句属实,国家无亲信之恩,何谈让其归心顺服?

还有,朝廷趁东西突厥内乱,下旨劝降,结果碛北突厥归降五千余帐,甘州归降四千余帐,一个个伤残羸弱,面无人色,有羊马者,百无一二。然其携幼扶老,远来归降,朝廷却不予粒米赈抚。

致使他们嗷嗷待哺,死尸枕藉,骂声载道,这些……可是仆当初亲眼所见!朝廷要么就不要招降,既然招降了,又不给予赈济安置,任其自生自灭,如此作为,朝廷的威信何在?

更有甚者,诸蕃本较我天朝贫穷,堂堂天朝上国,还要对他们常施勒索,铸大周万国颂德天枢,强迫四夷君长奉献!万国颂德天枢?我呸!天枢铸成之日,有多少蕃属暗中咒骂?

如今朝廷又在铸九鼎,我听说武三思又在搜刮诸蛮夷,让他们捐献,要不是因为河北之变,他还不肯收手呢。蛮夷不是傻瓜,如此对待他们,他们安能与你同心。

就说这突厥默啜之祸吧,当初突厥可汗阿史那伏念本来都降了朝廷的,宰相裴行俭代表朝廷承诺,只要他投降,亲自赴朝廷请罪,朝廷绝不杀害。结果伏念到了朝廷就被斩了,堂堂裴宰相被自己的朝廷给卖了!如果当日伏念不死,今日默啜如何为祸?”

娄师德所言,狄仁杰自然是知道的,这些都是国家施政时犯下的重大过错,可他又能如何?娄师德说一件,狄仁杰便喝一杯,不一时便酩酊大醉。

狄仁杰满腔怨愤至此终于也忍不住发泄起来:“这一遭,朝廷北伐,发兵时排出二十八员大将,十六万大军,人人都有一种杀鸡用牛刀的感觉。都觉得朝廷既然轻视契丹,为何还要派出这么多的兵马?”

娄师德道:“还不是因为那些统兵将领多是依附武氏的人,而他们现在最缺的就是军功。朝廷还想以梁王武三思为安抚大使的,其用意也再明白不过。只可惜大军败得太快,武三思都来不及启程!”

狄仁杰苦笑道:“这些年来,朝廷疏于武备,军权又被武氏一族众多不知兵的郡王们把持着,士卒少于训练,战力大不如前,再被这么一帮不擅打仗的将领统率,焉能不败?

结果,一战大败,太后还不甘心,再派第二路大军,依旧是武氏子侄挂帅。这一路大军到了河北,除了白白消耗钱粮,毫无建树,迫不得已才派了王孝杰去,偏又让依附于武氏的苏宏晖为副元帅,结果……”

狄仁杰越说越痛心。

他精于政治,知道武则天面对一而再的失败,依旧不放弃用武氏一族的势力带兵,是为了大胜之后分享军功,树立武氏一族的威望。也就是说,武则天现在已经倾向于立武氏子侄为皇嗣,这是为武氏政权做过渡准备。

所以,大周军队现在败得越惨,对武则天的打击就越惨,就越有利于李唐的复兴。可是,这个代价也太惨烈了,数十万的子弟,为了满足女皇一个人的权力欲望而命丧沙场。

狄仁杰担心契丹人会放下旧怨,同突厥联盟,如果那样,朝廷就不仅仅是经受几场大败、元气大失的问题,而是西南的吐蕃、西北的突厥、北边的契丹和奚人达到一个反周大联盟的问题。一旦出现这样一幕,以眼下朝廷的实力,如何应对?

帐外的雪越下越大,不知不觉间,大地已被大雪覆盖,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大雪茫茫中,数骑快马从远处驰来,进了狄仁杰的大营。

信使从马上跃下,喘息未定,便道:“有兵部行本,需请狄元帅阅览。”

狄仁杰亲兵陪着他顶着漫天大雪往帅帐处走,边走边道:“兄弟这么急促,可是有何重要军情?”

那信使答道:“在下是送调兵令来的,朝廷委任娄大将军为副大总管,沙吒忠义大将军为前锋总管,要兵发河北讨逆!狄帅现为西路军主帅,要从这儿调兵调将,当然得先报知狄帅!”

那亲兵讶然道:“要调这两位大将军?他们可都是能征善战的老将,北边战事如此吃紧了么,居然要调两位大将军一起北上,却不知这一路兵马的主将又是何人?”

那信使眸中闪过一抹不屑的鄙夷,语气却极恭谨地道:“主将乃是河内郡王、右金吾卫大将军武懿宗!”

帐中,两个耄耋老臣发泄的牢骚越来越多,他们越说越是愤懑,先是大骂,最后忍不住伤心地流下泪来。

他们一个为国戍边,守了一辈子边疆,可国家却越守越弱,他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一个努力为了国家的富强而治理政事,可他只换来一次次的被流放,他不知道自己的奋斗还能不能有结出硕果的一天。

更叫他们恐惧的是,他们效忠了一辈子的帝国正在迅速地衰弱,他们不清楚还有没有起死回生的那一天。两个老头儿骂着、哭着,醉成了一摊烂泥。他们拥睡在一张榻上,鼾声如雷。他们希望能一直沉睡下去,再也不要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