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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紫英意识到自己的确有些小看这个时代人的智慧了。

或许他们由于时代原因在某些方面的见识不如自己,但是绝不代表他们在人情世故和观风辨势的能力上就差了。

相反一辈子浸润在这其中,他们的政治嗅觉甚至更为敏锐而犀利,远胜于自己这个半吊子。

见自己的敲打,算是起到了一点作用,齐永泰也不为己甚。

此子机敏聪明,却又格外深沉老到,诸般表现集于一身,的确是一个妖孽般的人物。

齐永泰觉得只能用“妖孽”这样一个词语来形容。

先前乔应甲对此子的形容他还觉得言过其实,但现在齐永泰甚至觉得远远不足以描述此子。

“说吧,理由,你是怎么揣摩我和东鲜心思的?你都敢这么说,怕也是笃定得紧吧?”

说内心话,齐永泰还是很期待这家伙再表现一番的,每一次表现都能给他一些新的启迪和感悟。

“山长,弟子是这么想的,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都是当代文坛大儒,特别是在南方士林名声更大,此次北上固然有山长和掌院相邀讲学之因,但弟子以为恐怕也还有其他一些因素在其中,……”

齐永泰目光微动,面色不变,但心中却涌起巨澜。

此子难道连这一点都看穿了?

或者说都能觉察到?

还是有人点拨?

“哦?讲。”

“他们是士林大儒,但和山长一样,也是官身在身,不过暂时蛰伏罢了。”冯紫英没有客气,“山长能看到的,他们也能看到。”

“唔,你觉得他们也是有为而来?”齐永泰面无表情。

“或许有一窥上意之心,抑或有浑水摸鱼之意,又或者就是寻找机会。”冯紫英淡然道:“但弟子相信这讲学论道肯定不是他们的主要目的,否则很难解释去年到今年这么久,邀请多次都迟迟不来,恰恰是皇上一有动作他们便坐不住了。”

妖孽,绝对的妖孽!

齐永泰按捺住内心的震惊,盯着对方:“紫英,你这些想法从何而来?”

齐永泰绝不相信对方是自己琢磨出来的,这太不可思议了。

“回山长,有些是弟子与父亲日常交谈中了解到的,有些是乔公无意间提及弟子自己揣摩的,还有今日弟子与即将赴任山东的沈公也有交谈,沈公对弟子亦是十分提点,……”

齐永泰知道沈珫与乔应甲有旧,此番沈珫到山东任职,亦有乔应甲出力。

看来乔应甲还真的把冯紫英当成了衣钵弟子在传授啊,齐永泰稍稍释怀。

但即便如此,此子在某些方面的嗅觉和领悟能力也相当骇人了,这让他想起了历史上的某些人,或许这个世界真的就有天生适合入仕从政的这类人。

经义浅薄,不通诗赋,却又在这方面领悟力这么强,不得不说这家伙赶上了一个好时代,换到前明,甚至前二十年,他都没戏。

嗯,那句与西园学子,与许獬的对仗,说实话,齐永泰真看不上。

不过是临场机变拿出来,气势够足,应付得当而已,但若论文字,很粗浅一般。

“那你拉上崇正书院是何用意?”齐永泰径直问道。

“山长,众人拾柴火焰高,崇正书院不算我们的敌人,尤其是和您更不是敌人。”冯紫英很平静,“两位先生来讲学论道,当然是好事,和而不同,求同存异,这是我们大周朝士林文臣的惯有风格,但现在好像有些走偏了,尤其是南方……”

“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和崇正书院合作?”齐永泰眼睛微微眯缝起。

“不,我们寻求志同道合者,而非囿于地域或者某个书院。”冯紫英轻轻一笑,“弟子相信山长其实早就有主意了,何必要逼弟子来献丑呢?弟子也是今日灵机一动,想起了那日山长和我谈的,学做人,学明理,不必想太多,天下都去得,既然如此,那我们为什么不敢阐明自己的态度呢?”

“阐明自己的态度?”齐永泰微微一震,似乎自己这一段时间一直有些没琢磨透的东西就被这个家伙一下子给点穿了。

“是啊,没有态度,看似谁也不得罪,谁都能走到一起,但在朝中,或许就是没有人可以信任您。”

冯紫英轻飘飘的话在齐永泰心中轰然炸响。

没有态度其实就是没有原则,没有底线,这种人不也是自己最看不起的么?

连自己都看不起的,你能指望人家看起你?

齐永泰的眼神越发深邃阴谲。

“紫英,你是觉得我该……”

“不,不,……”没等齐永泰说出最后半句话,冯紫英已经打断对方:“山长,弟子听乔公经常说一句话,他做事对事不对人,只对朝廷,我觉得很好,……”

“……,我们表明态度,那也是只对事不对人,只针对某种风气,不对具体人和事,嗯,再说明一点,那就是怎么做对朝廷有利,对百姓有利,那就支持和坚持去做,谁支持,谁反对都不重要,无外乎就是您再辞官或者罢官一次嘛。”

齐永泰心中热血激情一下子就被冯紫英的话给点燃起来,重重的点了点头,“说得好,对事不对人,汝俊说得好,对朝廷有利,对百姓有利,那就去做,这官不官的,倒也……”

“不,山长,虽然说居庙堂之高和处江湖之远对您来说可能都能坦然面对,但这是您以君子之风来看待,可如果站在对朝廷对百姓负责的角度来,那么您有这份仁心和能力却又不愿意去做可以做到的事情,那就是违背了读书人的本心本意了。”

冯紫英看着对方,“所以《三国演义》里有一句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弟子以为可以添上一句,事在人为,您去做了,努力了,那么肯定会比你不去做或者放弃了要好得多!”

齐永泰已经麻木了,对这个家伙嘴里不断冒出来的各种观点想法已经有些习惯了。

但不得不说,这番话说中了自己心事。

见齐永泰默默点头,冯紫英这才又道:“山长的心思大略能猜测到一二,其实这一次讲学论道,未尝不是一次机会,他们想要来干什么不重要,关键是我们可以借助他们的北上表明一个姿态,甚至可以把声势做得更大,让崇正书院也加入进来,可以吸引更多地志同道合者,更鲜明的表明您的态度,哪怕您日后离开书院,亦可有浓墨重彩的一笔留下,对我们整个青檀书院的将来来说,也都会起到一个引领和激励作用。”

齐永泰站起身来,在堂内来回踱步,却不言语。

良久方才下定了决心,转过身来,“紫英,你考虑得如此深远,想必也有一番策划了吧?”

“弟子不敢,的确和杨文弱有些计议,弟子觉得崇正书院也意欲借此机会来一振声势,倒不妨携手合作,也顺带把咱们的辩论大赛也加入进来,西溪先生和平涵先生肯定不会只有他们两人来吧,多少也会带一两位得意门生吧,正好让他们见识一下我们青檀学子的风采,……”

冯紫英的想法更宏大,他要把这一回辩论大赛和南方士林大儒来书院讲学,以及与崇正书院联手来办这场登坛论道的活动合在一起,这样可以最大限度提升青檀书院影响力,同时借这个机会最大限度的向有些人表明态度。

把整个设想一一详细介绍,齐永泰也为之叹服。

十三岁的少年能做到这一步,怕是绝大部分人三十岁都未必能做到吧?

齐永泰越看越欣赏此子。

难怪外边都传言乔应甲有意要招此子为婿,但他却知道乔应甲虽有二女,但一女早就出嫁,另一女也早就订婚,马上就要出嫁了,但也足以说明乔应甲对此子的青眼有加了。

“若是此事交与你去办,你能做好么?”齐永泰站住脚,背负双手看着窗外。

“承蒙山长看重,但弟子以为还是要西园师兄来负责更好,弟子愿跟附骥尾。”冯紫英大喜过望,终于成了。

看见冯紫英消失在门外的身影,齐永泰神色复杂。

即便是没有冯紫英的这一突兀之举,其实齐永泰也已经在考虑这场讲学论道该如何来运作了。

青檀书院不仅仅是一座书院那么简单,它更是一个标志。

缪昌期和朱国祯来干什么?为什么这个时候来?

汤宾尹把韩敬送入青檀书院而非崇正书院意味着什么?

那都是有所想有所图的,齐永泰不指望每个人都能很纯粹,有各自的想法和欲望也很正常。

这场讲学活动一旦演变成南北士林盛会,必定会吸引到更多的目光,这也是齐永泰所期望的,只不过他先前还一直有些忐忑和犹豫,却被冯紫英一下子帮自己挑破了。

无数有心人都会关注,甚至会掺和进来,他们有的人会趁此机会昭示什么,也有的人会借此机会考察考验什么,总而言之,这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一个舞台和试金石。

“如何,紫英?”踏出山长的公房,月色溶溶,看见同舍们关怀的眼神,冯紫英心中也是一暖。

虽然他也不确定这种关怀里边有多少是为自己着想的,但他觉得起码像许其勋、郑崇俭和孙传庭还是可以信赖的。

毕竟他们也还是十三四岁的少年郎,自己也不用随时以过来人那种三四十岁的心态该来琢磨他们。

范景文和贺逢圣也来了,显然他们也听到一些什么,只是自尊和矜持让他们距离稍微远一些。

“梦章兄,克繇兄,你们也来了?”冯紫英挥了挥手,“一起进来吧,正好可以说说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