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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很多事情都优柔寡断,偏在任性妄为上堪称雷厉风行。

第二天天不亮,他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无论袭人几个如何劝阻,都执意要去探视黛玉——当然,把林妹妹请过来探视他也行。

眼见贾宝玉闹到要自残的程度,再考量到林黛玉如今也已经清醒过来了,即便让他二人见面,应该也不至于太过刺激到他,远程遥控的王夫人终于还是松了口。

不过为了万全,她一面命人联络贾母院里的大夫,让随时关注宝玉的状况;一面又指示袭人先行做些铺垫,免得宝玉见到黛玉时毫无准备。

即,表示林妹妹虽因担心宝玉确实是病倒了,可也只是偶感微恙而已,先前拦着宝玉是怕他大题小做,一惊一乍的反而会吓到黛玉,加重她的病情。

如今要去探视也不是不行,但必须先约法三章,去了之后千万要克制情绪,免得惊扰了林妹妹。

对此,宝玉自是拍着胸脯保证,说是:“你们放心就是,等见了林妹妹,我肯定轻声慢语,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声!”

袭人这才让扯了重围,亲自陪着宝玉前去探视。

一路无话。

等到了黛玉屋里,紫鹃俏脸一沉刚要追问究竟,宝玉却急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高抬腿轻落足,蹑手蹑脚做贼似的进了里间。

就只见林黛玉正仰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的窗幔怔怔出神。

因担心这么凑过去会惊吓到她,贾宝玉便先攥拳掩着嘴轻咳了一声。

等林黛玉听到声音,下意识侧目看过来,他又忙在苍白的圆脸上,堆出了灿烂的和煦笑容,柔声道:“好妹妹,我来瞧你了。”

四目相对,因见黛玉倦容满面,原就清瘦的小脸愈发形销骨立,宝玉忍不住就红了眼眶,下意识往前凑了两步,哽咽道:“都是我不好,自己如何倒都罢了,偏累的妹妹也病了。”

一面对着黛玉真情流露,一面忍不住想去握她的柔荑。

林黛玉见他如此情真意切,原本冷漠的小脸上也禁不住有些恍惚,直到两手相触,才又猛的回过神来。

于是忙把手缩回了被子里,板着脸呵斥道:“你放尊重些,我可不想惹得宝姐姐误会!”

贾宝玉闻言一愣,下意识反问:“宝姐姐?这和宝姐姐有什么关系?”

“哼~”

见他直到这时还在装傻充愣,林黛玉的神情愈发冷了,背转过身闷声道:“我这草木之人自和宝姐姐扯不上干系,只是不想耽搁了二爷的金玉良缘罢了。”

贾宝玉听她说起‘金玉良缘’来,一时倒忘了自己先前做过什么,只觉得满腔情义竟全都错付了。

当下他羞恼的一甩袖子,嗓音也不受控制的大了起来:“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念头,就天诛地灭、万世不得投胎做人!”

往日里听他如此起誓,黛玉多半也就信了,可如今却只觉荒诞可笑,闭上眼睛理也不理。

宝玉见状愈发急了,跳脚道:“事到如今,我的心意你难道还不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还有第五个人,我当场应誓不得好死!”

这回黛玉终于有了回应,转回身一字一句的道:“你也不用发誓,我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等见了姐姐,就又把妹妹给忘了。”

宝玉急道:“那是你多心,我怎会如此?!”

黛玉冷笑:“你为了搅黄宝姐姐的婚事,不惜赔上了金钏姐姐的性命,事到如今,竟还敢说心里头没有她?!”

“这……”

宝玉闻言如遭雷击。

他方才倒不是刻意装傻,而是情绪上头,习惯性的自我感动起来,下意识就将对自己不利的讯息全都给屏蔽了。

如今被黛玉当面拆穿,才想起自己前几天的所作所为,一时涨的面红脖子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

黛玉见他哑口无言,越发的心若死灰,再次转头闷声道:“你走吧,日后只当我死了,再不要见面才好。”

“妹妹!”

贾宝玉一听这话登时涕泪横流,屈膝跪在脚踏上,扶着床沿叫道:“天可怜见的,我万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焦大哥粗鲁不文,配不上宝姐姐的品貌,所以才……”

说到这里,他又指天誓日起来:“妹妹若是不信,我大可再起个誓,若方才这话口不应心,就让我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听他语带哽咽,林黛玉心下原本有些不忍,可这张口就来的誓言,却又起到了反作用。

就听她叹息一声,无奈道:“二爷赌咒发誓,竟比吃饭喝水还容易,想必在旁的姐妹面前也是如此,却叫我如何信得过你?”

“这、我……”

贾宝玉有心否认,可细一琢磨,自己这赌咒发誓的习惯,家里就有不少人都曾见识过,岂是能够轻易否认的。

旁的不说,那金钏不正是被那些赌咒发誓的许诺,哄的晕头转向才枉送了性命?

支吾半晌,贾宝玉只得又打起了感情牌:“当初姑娘来了,那回不是我陪着玩笑?凭我再怎么心爱的东西,姑娘若想要,只管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干干净净收着等姑娘吃。”

“咱们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就替丫头们想到了。”

“我心里想着:咱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了儿,才见得比旁人都好。”

“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小,倒事事计较上了,我不过是怕宝姐姐所托非人,何曾想过什么金啊玉的?”

“她虽比不得咱们亲近,到底是一处长起来的,难道你就忍心看着她落到个粗鄙不文的糙汉手上,后半生枉自蹉跎?”

“但凡换成是个品貌才学都能匹配的,我莫说是出面阻拦了,只怕还巴不得宝姐姐早结良缘呢!”

这一番忆苦思甜、情深意切的剖白,果然说的林黛玉有所动摇,不自觉的转回头,望着宝玉星眸闪烁。

宝玉见状心下暗喜,正待再接再厉。

不想门帘一挑,有人在外面愤然控诉道:“说我们爷粗鄙,那宝二爷先是恩将仇报无端坏了我们爷的姻缘,又在林姑娘面前肆意诋毁,难道就是什么君子所为了?!”

宝玉愕然回头,看清来人的模样,他不由羞窘至极,避开对方鄙夷的目光,讪讪道:“邢姐姐怎么来了?”

却原来邢岫烟因担心黛玉的病情,也是一早就赶了过来,几乎是与贾宝玉前后脚到的。

知道宝玉在里面,她便避嫌没有进来,只在外面和紫鹃、袭人说话。

后来宝玉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声音也不受控制的拔高,那一言一词自然都落到了邢岫烟耳中。

那些忆苦思甜邢岫烟无从干涉,但贾宝玉口口声声贬损焦顺,她又岂能坐视不理?

于是挑帘子进了里间,当面锣对面鼓的质问起了宝玉。

见宝玉没有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邢岫烟便又朗声问:“我们爷虽不是科举出身,但袭爵入仕亦是正途,这一点宝二爷也不能否认吧?”

这等话进士文人们能质疑,宝玉却哪敢否认?

毕竟打从他爷爷起,荣国府走的就是靠袭爵荫庇入仕的路子!

“此后我们爷只用了短短一年,就积功升任司务厅主事,这在进士官里恐怕也称得上是殊荣了吧?”

“近来薛家仿效工部革新,也多有仰赖我们爷的指点——而我们爷入仕前,亲手筹建天行健商号,如今对尊府也堪称是中流砥柱一般。”

“论仕途、论经济、乃至论年岁,敢问我们爷到底有那点配不上薛姑娘?竟就惹得宝二爷义愤填膺,坏了他的姻缘还不肯罢休,又跑来林妹妹面前这般诋毁他?!”

“这、我……”

宝玉无言以对,他虽看不起经济仕途,却也知道这在旁人眼里才是正道,总不好反驳说是因为焦顺长得不够‘俊俏’,又不会琴棋书画吟诗作对,所以才不配娶个商家女为妻吧?

邢岫烟又道:“我们爷因出身荣国府,这一年殚精竭智为政老爷、宝二爷的仕途前程谋划,便不说是有功,总不为过吧?”

“宝二爷如今但凡说的出我们爷一桩不是,先前那些诋毁也算事出有因。”

“这……”

宝玉再次语塞。

焦顺虽然暗地里做了不少‘好事’,可单从表面上看,对荣国府绝对是有功无过,而他宝二爷近来的做法,则无疑有恩将仇报两面三刀的嫌疑!

邢岫烟见宝玉无言以对,便又继续道:“我们爷与宝姑娘原就般配,更何况是二太太有意保媒,正应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偏宝二爷无故阻挠,又说是不涉及儿女私情,所作所为当真让人捉摸不透,想必应该是另有深意吧。”

说到这里,邢岫烟对张口结舌的贾宝玉微微一福:“这等事情我自然没资格过问,不过等我们爷得了消息,必是要找二太太讨个说法的,希望到时候二爷能有个确切的答复!”

随后她又对林黛玉颔首道:“妹妹好生将养,我明儿再来瞧你。”

说完也不等二人回话,径自转身扬长而去。

贾宝玉下意识向外追了两步,又回头看看床上的黛玉,嘴巴蠕动了几下,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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