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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桑吃着烀藕,跟着父亲又回到了小旅馆。

不一会儿,就下起雨来。窗外就是河。桑桑坐在窗口,一边继续吃烀藕,一边朝窗外望着。岸边有根电线杆,电线杆上有盏灯。桑桑看到灯光下的雨丝,斜斜地落到了河里,并看到了被灯光照着的那一小片水面上,让雨水打出来的一个个半明半暗的小水泡泡。他好像在吃藕,但吃了半天,那段藕还是那段藕。

“不好吃,就别吃了。”父亲说完,就从桑桑手中将那段藕接过来,放在床头的金属盘里。“早点睡觉吧。”父亲给桑桑放好被子,并且帮着桑桑脱了衣服,让桑桑先钻进被窝里,然后自己也脱了衣服,进了被窝。这是个小旅馆,父子俩合用一床被子。

桑桑已经没有和父亲合用一床被子睡觉的记忆了,或者说,这种记忆已经很模糊了。桑桑借着灯光,看到了父亲的一双大脚。他觉得父亲的大脚很好看,就想自己长大了,一双脚肯定也会像父亲的大脚一样很好看。但,就在他想到自己长大时,不知为什么鼻头酸了一下,眼泪下来了。

父亲拉灭了灯。

桑桑困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但睡得不深。他隐隐约约地觉得父亲在用手抚摸着他的脚。父亲的手,一会儿在他的脚面上来回地轻抚着,一会儿在轻轻地捏着他的脚指头。到了后来,就一把抓住他的脚,一松一紧地捏着。

桑桑终于睡熟。他醒来时,觉得被窝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他微微抬起头来,看见父亲正坐在窗口抽烟。天还未亮。黑暗中,烟蒂一亮一亮地照着父亲的面孔,那是一张愁苦忧郁的面孔。

雨似乎停了,偶尔有几声丁冬的水声,大概是岸边的柳树受了风吹,把积在叶子上的雨珠抖落到河里去了。

第二天,父亲带着桑桑回家了。

路过邱二妈家门口时,邱二妈问:“校长,桑桑得的什么病?”

桑乔竟然克制不住地在喉咙里呜咽起来。

邱二妈站在门口,不再言语,默默地看着桑桑。

桑桑还是那样跟着父亲,一直走回家中。

母亲似乎一下子就感觉到了什么,拉过桑桑,给他用热水洗着脸,洗着手。

桑乔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一言不发。

老师们都过来了。但谁也没有向桑乔问桑桑究竟得了什么病。

篮球场上传来了阿恕们的喊声:“桑桑,来打篮球!”

蒋一轮说:“桑桑,他们叫你打篮球去呢。”

桑桑走出了院子。桑桑本来是想打一会儿篮球的,但走到小桥头,突然地不想打了,就又走了回来。当他快走到院门口时,他听见了母亲的压抑不住的哭声。那哭声让人想到天要塌下来了。

柳柳并不知道母亲为什么那样哭,只觉得母亲的哭总是有道理的,也就跟着哭。

邱二妈以及老师们都在劝着母亲:“师娘师娘,别这么哭,别这么哭,别让桑桑听见了……”

桑桑没有进院子。他走到了池塘边,坐在塘边的凳子上,呆呆地看着池塘里几条在水面上游动着的只有寸把长得极其瘦弱的小鱼。他想哭一哭,但心中似乎又没有什么伤感的东西。他隐隐地觉得,他给全家,甚至给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带来了紧张、恐慌与悲伤。他知道,事情是十分严重的。然而,在此刻他却就是无法伤心起来。

他觉得有一个人朝他走来了。他用两只细长的胳膊支撑在凳子上,转过头去看。他见到了温幼菊。

温幼菊走到他跟前,把一只薄而柔软的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桑桑,晚上来找我一下好吗?”

桑桑点点头。他去看自己的脚尖,但脚尖渐渐地模糊了起来。

3

桑桑最喜欢的男老师是蒋一轮,最喜欢的女老师是温幼菊。

温幼菊会唱歌,声音柔和而又悠远,既含着一份伤感,又含着一份让人心灵颤抖的骨气与韧性。她拉得一手好胡琴。琴上奏得最好的又是那曲《二泉映月》。夏末初秋的夜晚,天上月牙一弯,她坐在荷塘边上,拉着这首曲子,使不懂音乐的乡下人也在心里泛起一阵莫名的悲愁。桑桑的胡琴就是温幼菊教会的。

在桑桑看来,温幼菊最让人着迷的还不仅仅在于她会唱歌,会拉胡琴,更在于她一年四季总守着她的药罐子。他喜欢看她熬药,看她喝药,看她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温幼菊不管是在什么地方出现,总是那副样子。她自己似乎也很喜欢自己这个样子——这个样子使她感到自己很温馨,也很有人情味。

因为她的房间一年四季总飘逸着发苦的药香,蒋一轮就在她的门上挂了一块木牌,那上面写了两个字:药寮。

桑桑不懂“寮”是什么意思,蒋一轮就告诉他:“寮就是小屋。”

温幼菊笑笑,没有摘掉牌子。她的小屋本就是熬药的地方。她喜欢熬药,甚至喜欢自己有病。“药寮”——这个名字挺古朴,挺雅的。

桑桑进屋子时,温幼菊正在熬药。

温幼菊坐在小凳上,见了桑桑,也给了他一张小凳,让他与她一起面对着熬药的炉子。

这是一只红泥小炉,样子很小巧。此时,炭烧得很旺,从药罐下的空隙看去,可以看到一粒粒炭球,像一枚枚蛋黄一样鲜艳,炉壁似乎被烧得快要熔化成金黄色的流动的泥糊了。

立在炉上的那只黑色的瓦罐,造型土气,但似乎又十分讲究,粗朴的身子,配了一只弯曲得很优雅的壶嘴和一个很别致的壶把。药已经煮开。壶盖半敞,蒸气推动着壶盖,使它有节奏地在壶口上弹跳着。蒸气一缕一缕地升腾到空中,然后淡化在整个小屋里,使小屋里洋溢着一种让人头脑清醒的药香。

在深秋的夜晚,听着窗外的秋风吹着竹林与茅屋,小红炉使桑桑感到十分温暖。

温幼菊没有立即与桑桑说话,只是看着红炉上的药罐,看着那袅袅飘起的淡蓝色的蒸气。她的神情,就像看着一道宁静的风景。

桑桑第一次这样认真地面对红炉与药罐。他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他好像也是挺喜欢看这道风景的。

温幼菊往罐里续了点清水之后,依然坐了下来。她没有看桑桑,望着红炉与药罐问他:“害怕吗?”

桑桑说不清楚他到底是害怕还是不害怕。他甚至有点渴望自己生病。但他又确实感觉到,事情似乎太严重了。他倒是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孤独感。

桑桑望着炉口上似有似无的红焰,不说话。

“你来听听我的故事吧。”温幼菊回忆着,“我很早就失去了父母,是奶奶把我带大的。我得永远记住我的奶奶,永生永世。这倒不在于奶奶知我的冷热,知我的饥饱,而在于她使我学会了活着所必要的平静和坚韧。奶奶是个寡言的人。细想起来,奶奶没有留给我太多的话。在我的记忆里,最深刻的,只有她留下的两个字:别怕!这几乎是她留给我的全部财富,但这财富是无比珍贵的。记得我七岁时,那年冬天,我望着门前那条冰河,很想走过去。我想站在对岸,然后自豪地大声叫奶奶,让她来看我。但我走到冰上时,却不敢再往前走了,虽然我明明知道,冰已结得很厚很厚。这时,我感觉到身后的岸上,站着奶奶。我没有回头看她,但是我能感觉到奶奶的目光——鼓励我的目光。当我还在犹豫不决时,我听到了她的声音:别怕!奶奶的声音不大,但在我听来,却像隆隆的雷声。我走过去,走过去,一直走过去……我登上了对岸,回头一看,奶奶正拄着拐棍站在寒冷的大风中。当时奶奶已经七十岁了。我没有大声地叫她。因为我哭了……”

温幼菊用铁钩捅了几下炉子,炉口飞出一片细小的火星。

“十二岁那年,我生病了,非常非常严重的病。医生说,我只能再活半年。那天傍晚,我独自一人走到大堤上去,坐在一棵树下,望着正一寸一寸地落下去的太阳。我没有哭,但我能感觉到我的手与脚都是冰凉的。奶奶拄着拐棍来了。她没有喊我回家,而是在我身边坐下了。天黑了下来,四周的一切,都渐渐地被黑暗吞没了。风越吹越大,我浑身哆嗦起来。当我抬头去望奶奶时,她也正在望我。我在黑暗里,看到了她的那双慈祥的、永远含着悲悯的眼睛。我扑到她怀里,再也克制不住地哭泣起来。她不说话,只是用手抚摸着我的脑袋与肩头。月亮升上来了,很惨白的一轮。奶奶说:‘别怕!’我伏在她腿上,竟然睡着了……后来的日子里,奶奶卖掉了她的一切,领着我四处治病。每当我感到绝望时,奶奶总是那句话:‘别怕!’听到这两个字,我就会安静下来。那时,我既不感到恐怖,也不感到悲伤。我甚至那样想:我已见过太阳了,见过月亮了,见过麦田和风车了,见过那么多那么多的好人了,即使明天早上,真的走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我像所有那些与我年纪一样大的女孩子一样,觉得很快乐。奶奶每天给我熬药。而我每天都要喝下一碗一碗的苦药。我听奶奶的话,从不会少喝一口。喝完了,我朝奶奶笑笑……”

温幼菊将药倒进一只大碗里,放上清水,接着再熬第二服。

停顿了很久,温幼菊才说:“十七岁那年,我考上了师范学校。也就是那年秋天,奶奶走了。奶奶活了八十岁。奶奶是为了我,才活了八十岁的。奶奶临走前,抓住我的手。她已说不出话来了。但我从她微弱的目光里,依然听到了那两个字:‘别怕!’”她没有看桑桑,但却把胳膊放在了桑桑的脖子上:“桑桑,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