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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烟雨正浓,而帐中光线昏昧,他唇齿的温度很冷,但气息却很灼热,细柳下意识地绷直肩颈,她怔怔地望着淡青色的帐顶。

三年的时间已经足够模糊很多东西,她并不刻意去记得的事,想起来总是会有一种失真的感觉,她记不清划下这道疤时的所谓疼痛,唯有那种将蝉蜕钉入肩胛骨之时的快慰让她回想起来依旧觉得兴奋。

蝉蜕妄想决断她的生死,吃掉她所有的记忆,她却不能忍受这种被掌控到死的感觉,无论她究竟被多少双手推到如今这个地步,忘记自己是周盈时也好,以刀为名也好,她从不接受所谓既定的命运。

至于疼吗?

从没有人这么问过她。

她记得那日,石壁上的水滴落在她的脸上,她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柏怜青,柏怜青以为她将什么都忘了,自顾自叽里呱啦地说了好多话。

告诉她,她是细柳,是紫鳞山的新任山主,身上担着拱卫皇室的重责,告诉她,她身上有一种蝉蜕之毒,在她之前能够战胜它的人寥寥无几。

她是万中无一的奇迹。

她漫不经心地听着,目光在石床上找了一圈,她的小册子不见了,那支炭笔也不见了,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细柳自己知道,她不是万中无一的奇迹,而是她习惯了在绝境当中搏一条生路,因为想要活下去,所以她才不惧怕死亡,不惧怕疼痛。

但不惧怕,其实不意味着不痛。

她也许不是万中无一的奇迹,但她一定是万中无一的能忍。

外面浓雨沙沙,更衬帐中一片寂静,他的呼吸这样近,这样清晰可闻,细柳回神的刹那,他已抬起脸来,那双眼睛半垂,正在看她。

“我记不清了。”

她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

帐中又是一静,只有外面的雨露一声一声惹人心烦,细柳被他注视着,他静默地坐直身体,那目光云淡风轻,却寸寸掠过她的眉眼。

明明她的五官与从前分毫不像。

但陆雨梧此刻透过这陌生的皮囊,依旧窥见了那副故旧神魂,他想起很久以前,那时他们很小很小:“我记得……”

“什么?”

“儿时有一回你惹周世叔生气,他打了你手心,你手都肿了,我问你,你却说不疼,睡到半夜,却偷偷起来翻柜子找药,”陆雨梧想起那时茏园中春花正盛,他经常会跟着父亲留宿茏园中,“你找不到药,让我帮你一块儿找,还警告我不准说出去。”

那时的陆雨梧很不能理解这个姑娘为何在周世叔面前脾气那么硬,挨了打也不肯吭声说一句疼,如果不是他撞见她半夜起来狼狈地找药,他还真以为她天生一副铜皮铁骨,不知道疼。

幼时的短,被他放到今日来揭,细柳不由瞪他一眼:“难道要像你一样,挨了打,就知道哭。”

陆雨梧却很轻地笑了一声。

仿佛从前那个爱哭鬼根本不是他一样。

他身后是淡青色的帐子,被窗外掠来的风吹得如水波摇晃,他的视线再度落在她颈侧那道蜿蜒的疤痕,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轻轻鼓动:“那么现在,还会疼吗?”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细柳很快想起那柔软而冰凉的触碰,她一下背过身,乌黑的长发滑落肩后,外面雨声更急,敲打着檐瓦,她垂下眼帘,声音似乎平静:“不疼。”

急雨遮掩不了惊蛰陡然拔高的杀猪般的叫声,乌布舜大约正在处理他后背的烧伤,细柳听着这动静,她一手撑着坐起身:“我要过去看看。”

陆雨梧不言,起身走到屏风旁站定,转过脸,细柳已经掀被下床,他静默地盯着她看了会儿。

诚如乌布舜所说,蝉蜕已经成了长在她体内的一副灵药,哪怕阿赤奴尔岱再厉害,她所受的内伤也并不算太严重。

她还能自如地行走。

细柳走到门边,手才将隔门拉开一道缝,一件披风忽然拢在她身上,她低眼,只见那双筋骨漂亮的手正给她系衣带。

他右手明显有些用不上力,这样细小的动作,他做得有点迟缓,但依旧给她系好了披风。

宽阔的衣袖底下,他手腕露出半截细布,细柳忽然发现,只是死了一个费聪,她心中还是不痛快。

陆青山站在外面,撑开一柄黄油布伞,陆雨梧接了过来,扶着细柳往对面去,还没进屋子里,便听见雪花疲惫的声音:“大医都给你把药敷上了,怎么还叫啊?”

“还是疼啊!”

惊蛰声音都哑了。

细柳与陆雨梧走进去,乌布舜满头大汗,正用湿帕子擦手,桌上摆满了瓶瓶罐罐,雪花就立在床前。

惊蛰趴在床上,一片肩背上敷着厚厚的,乳白色的药膏,他手紧紧地抓着床沿,臂膀都是汗,眼皮耷拉着,还嚷嚷着疼。

“真是猪都没你叫得惨。”

雪花掏了掏耳朵。

“你才是猪……”惊蛰正还嘴,眼皮抬起来却看见细柳与陆雨梧,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愣了一下又忙道,“细柳你怎么过来了?”

细柳看向乌布舜:“他怎么样?”

乌布舜接来雪花递的一碗虫茶喝了几口,说:“阿赤奴尔岱那一掌,灼伤了他的心脉,但好在救治及时,不至于危及性命,多吃几贴药,将养着也就好了,这烧伤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我有好药给他治。”

“他伤得还没你重呢,就叫成这样。”

雪花在旁边说道。

“你懂什么!”

惊蛰扭头瞪她:“细柳一直是紫鳞山最利的刀,以前受再重的伤,她也依旧大杀四方,我又不像她……”

细柳没理会他们两个,目光在屋中环视了一圈,乌布舜像是看穿她心中所想似的,笑了笑,说:“舒敖更没什么大事,他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又力竭,此时正在隔壁睡着呢。”

细柳没说什么,点点头。

陆雨梧回过头,见陆青山等在不远处,他便低声对细柳道:“阿赤奴尔岱如今正在州署大牢,我先去看看。”

细柳并未对阿赤奴尔岱下死手,他此时还活着。

细柳“嗯”了一声,见他转身与乌布舜说了两句话,便转身出去了,外面陆青山撑起来那柄伞,陆雨梧走下阶,青色的衣摆在雨幕中拂动。

细柳收回视线,转过脸却倏尔对上惊蛰那副不怀好意的神情,细柳眉心一跳,果然见他下一刻朝她眨了一下眼睛,咧起嘴角:“嗯……昨天,我和苗阿叔都看到了哦。”

“看到什么了?”

雪花嗅到点不寻常的味道,忙将脑袋歪过来。

“就是我们在府库里救粮的时候,我跟苗阿叔两个扛着粮都出来了,回头一看,他们两个人呢?然后我们又赶紧回去……”

惊蛰正兴奋地跟雪花说着,余光却瞟到细柳伸手漫不经心似的摸向髻边,一叶银光闪烁在她手指间,惊蛰一下住嘴了。

“怎么了啊?”

雪花推他肩膀:“你说啊。”

惊蛰看着细柳将那枚藏在发间的银叶摘下来拿在手中把玩,他嘴闭得更紧了,细柳淡淡瞥他,片刻,她转过身出去了。

“你怎么不说了?”雪花有点不满,她最讨厌人话说一半。

惊蛰贼头贼脑地往门外望了一眼,见细柳真走了,他这才神神秘秘地朝雪花勾了勾手,待雪花凑近,他便小小声地说:“我们回去就看见细柳跟陆公子他们两个……亲嘴了!还是细柳亲的陆公子!你不知道,那旁边就是火海,细柳就在那儿……”

他话还没说完,雪花便发出石破天惊的声音:“什么?他们亲嘴了?!”

乌布舜正喝虫茶,突然“噗”的一声喷了出来。

一道银光倏尔破窗而来,精准地钉在床柱上,惊蛰看着那枚沾染雨露的银叶,抬头对上雪花震惊的脸,他有点没好气:“你声音能不能小一点啊!我要是被这叶子扎上了算谁的?!”

细柳站在雨中,面无表情地回过身,不再听屋子里那乱糟糟的动静,她回到房中靠在屏风边盯着那淡青色的帐子看了会儿,躺下也没什么意思,她索性脱了披风,换了身衣裳,在枕边摸出双刀。

州署大牢潮湿得厉害,还有一股难闻的气味,细柳凭着东厂千户的腰牌入了牢,刑房门口有陆家的侍者认出了她,立即让开了路。

里面陆雨梧也才坐下不久,那阿赤奴尔岱被绑在刑架上,正嚣张地冷笑着:“我不怕告诉你们,我是尊贵的阿赤奴尔血脉,我的母亲是王庭的王后,尔等鼠辈到底有什么样的权力,什么样的胆气敢私自处置我?我是达塔王庭的王子,我的性命牵涉国战!你们谁担得起我的命哈哈哈哈哈哈……”

“进了州署大牢,谁知道你是阿赤奴尔王族?”

细柳走进去,旁边架子上的火盆中火光跳跃,映照她苍白的侧脸,她最先看见刑架上的阿赤奴尔岱:“我们抓的难道不是一个私盐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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