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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清野站在那儿,隔了好半晌,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果然还记得。”

容徽似乎对于他的出现,并没有分毫讶异,他反而显得出奇的冷静,手里攥着几颗棋子,任由它们一颗颗地掉落在棋盘上,碰撞出清晰的响声。

他扯了一下唇角,语带嘲讽,“真难得。”

“你……”

如果说孟清野仅仅只是因为心怀猜测而来到这里,那么现在,他基本可以确定,他那些看似荒唐的猜测,竟都是真的。

从那个叫做“容徽”的少年出现在教室里时,孟清野看着他的那张面庞,就已经开始察觉到了一些什么。

曾经年仅两岁的孟清野,失去了自己的父母。

他们惨死的那天,他就坐在那一片斑驳的血色里,无助地哭喊。

那是他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忘记的画面,从两岁时,就已经深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那时哥哥站在玄关的影子,还在他的记忆里留有分毫的印象。

孟清野明明已经记不清他的模样,却仍旧记得哥哥那双过分平静的漆黑眼瞳,好像所有的光芒都始终没有办法在他的眼底留下一丝剪影。

小小的孟清野从睡梦醒来,朝他伸出手,哭着喊他“哥哥”,可他却始终无动于衷,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他被鲜血沾染了衣裤,也静静地看着他的爸爸妈妈脖颈间流出来的鲜血氤氲而生的热气渐渐消散,冷透。

直到警察的到来,直到他的外婆声声哭喊着他爸爸妈妈的名字,一巴掌打向站在那儿的哥哥。

外婆嘶声力竭的怒骂哭喊都已经成了他脑海里很模糊的记忆。

哥哥死在他的父母死后的第二天。

年仅十七岁的他割腕自杀,孤独且悄无声息地死在这个房子里。

没有人救他,也没有人在意他。

对于他的哥哥,孟清野并没有多少有关于他的清晰记忆,但是他知道,自己脖颈间刻着“容徽”两个字的玉坠,原本是哥哥的东西。

在外婆保管着的他的父母的遗物里,孟清野也找到了一张哥哥的照片。

站在领奖台上,眼眉清隽的少年如画一般,可那双眼瞳却偏是空洞的,就像是永远失去了星子点缀的浓深夜幕,再也不会有天光乍破的那一刻到来。

那是孟清野如今保有的,唯一一张有关哥哥的照片。

哥哥死后的许多年,在外婆的嘴里,他仍是那个杀害孟清野父母的嫌疑犯。

外婆最后悔的事情,就是任由自己的女儿女婿养出来这么一个失心疯的杀人犯。

当年那桩悬案虽然到现在仍然没有查到凶手,警方也同样没有证据证明容徽就是那个凶手,但他却是到死,都仍旧没有洗脱嫌疑。

“你……没有死?”

孟清野浑身僵硬地站在那儿,始终挪不动一步。

但他想起林市墓园里的那块镌刻了“容徽”这样的字迹的墓碑,想起外婆说过亲眼见他被火化,被埋入那墓碑地底……

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即便他活着,那么为什么十几年的时间过去了,他如今的模样,却仍和他一直留存着的那张照片上的轮廓别无二致?

仿佛岁月,从未在他的脸上留下丝毫的痕迹。

即便是在这样昏暗的光线里,容徽也仍然看清了他那张略显苍白的面容,于是他嗤笑一声,也懒得同他说话。

蹲在棋盘边的狸花猫一直警惕地盯着那个站在门口的少年,圆圆的眼睛还闪着光。

也许是因为儿时就已经窥见了这个世界的另外一面,知道了许多看似虚玄却是真实存在的事情,所以孟清野也才会在学校里,见到容徽的那一刻,产生那样大胆的猜测。

他到底是人是鬼,孟清野并不清楚。

但他偏偏,就好端端地坐在那片昏沉的光影里,坐在那个小桌旁,那上面摆着的棋盘,也曾在他年幼时的记忆里留下过半寸影子。

哥哥总是沉默地坐在小桌旁练棋,小小的孟清野望见过太多次他的背影。

“我的父母,究竟是不是你杀的?”

这个问题,这么多年来一直困扰着孟清野,他总是会在许多个深夜里,深深地凝视着自己脖颈间挂着的玉坠,盼着自己能再多想起来有关于哥哥的记忆,他才好借此判断,他到底是不是杀死自己父母的凶手。

容徽听见他的这句话时,那双眼睛里也许终于有了几分情绪波动,半晌,他才偏过头,终于肯好好打量起那个少年。

他冷笑,“你们不都是这么认为的?”

无论过去多少年,容徽只要看着孟清野的这张脸,他都还是会想起当初的那两个人。

他们的嘴脸,像是无论再过多少岁月,都始终无法从他的脑海里消除的梦魇。

“你为什么要杀他们?”他眼眶憋红,隐隐已有些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孟清野无法忘记自己父母的死,也没有办法让自己从那一天流淌的血色里挣脱出来,他已经压抑了太久太久。

“即便没有血缘,他们也是你的养父母!”

孟清野终于走到容徽的面前,情绪几近失控。

他或许也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自己竟然还能站在一个明明已经死去多年的人面前质问他有关于当年的一切。

“容徽!你为什么要杀他们!你怎么下得去手你告诉我!”

孟清野紧盯着他,这么多年来,他也是第一次眼眶泛泪。

而容徽握在手心里的棋子已经在他收紧指节的瞬间,化作细碎的粉末,从他的指缝间寸寸洒下。

淡金色的光芒闪过的瞬间,孟清野便被一阵无形的气流强硬地退出去,紧紧地钉在了墙壁上。

在孟清野挣扎着的时候,容徽终于站起身来。

他步履轻缓地走到孟清野的面前,像是在欣赏他此刻如困兽一般挣扎的可笑模样,他那双眼睛里光影寂冷,晦暗一片。

“我倒宁愿,是我杀了他们。”

容徽的声音平缓,却无端端带着刺人骨肉的寒凉。

他忽然伸手,掐住眼前这个少年的脖颈,一张冷白的面庞上满是戾色。

“我原本不想杀你,”

手指毫不留情地用力收紧的瞬间,他如愿以偿看见少年越发苍白的脸色,“但你不该来质问我。”

“你不是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

他微微弯唇,一字一顿:“那你,就亲自去问他们吧。”

满腔的怨戾折磨着他的心神,靠近那枚玉坠时,他仿佛又因此而失去了自控力,就像是心里住着的魔鬼在一次又一次地引诱着他,向往血腥,向往杀戮。

孟清野被他的手掐着脖颈,此刻根本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容徽的力道之大,仿佛下一秒就能拧断他的脖子。

但就在这一刻,那道半开的门外忽然有一抹青蓝色的身影飞来,如簇的青蓝色流光打在容徽的手背,瞬间便令他的手被划出一道血痕。

却也到底没能撼动他分毫。

青蓝色的光芒凝成了一个女孩儿的模样,犹如凭空出现。

“照……青?”孟清野在看见她的瞬间,那双眼睛里盛满惊诧,在容徽渐渐收紧的力道之间,他艰难地喊出一个名字。

照青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容徽的面前,“求君上大人饶他一名,求求你了……”

匆忙赶过来的周尧正好撞见这样一幕。

他在看见容徽掐住孟清野脖子的手时,瞬间就倒吸了一口凉气,“容徽大人使不得使不得啊!您可不能杀凡人!不然您会受天罚的!”

容徽却并未将那只忽然出现的青鸟和周尧放在眼里,他此刻好像已经被内心里最为阴暗的情绪攥住了心神,陷在那许多的不堪记忆里,无法自拔。

眼见着孟清野就要没命,周尧急得不行,慌乱间他望了一眼玻璃窗外,他忽然伸手,一道光影飞出去,落入了对面那道窗内。

“容徽大人!你要是真的杀了他,桑枝会怎么想?”周尧忙道。

当“桑枝”这两个字听在他的耳畔,他的手指忽然微松,整个人都像是忽然陷入了迷茫,半晌才终于回过神来。

照青趁着这会儿,赶紧把孟清野从他的阵法里救出来,然后她抓着孟清野的后脖颈儿,一边往门外退,一边给容徽鞠躬,“对不起君上大人,孟清野他不懂事,我会教训他的,您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生气……”

说着就一溜烟儿跑掉了。

但不出片刻,她又跑了回来,将孟清野脖颈间的那枚玉坠远远地丢到了他的手里,“大人,这是您的东西吧?还给您,请您不要再怪罪他一个小小凡人了……”

然后她转身就跑。

房间里一瞬安静下来,周尧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站在那儿,正垂眸盯着自己手里的那枚玉坠看的容徽一眼,他转头就看见对面的那个女孩儿已经推开窗,在向这边张望着。

心下一松,周尧赶紧指了指窗外,“大人,您的小女朋友在对面看您!”

说完他就跑了。

玄关处的门被周尧关上,客厅就只剩下容徽一个人站在那儿。

周尧临走前说过的那句话,让容徽下意识地就往玻璃窗那儿走了几步,果然,他一眼就看见了对面那个趴在窗边,正在向这边张望着的女孩儿。

那一瞬,容徽紧紧地捏住了自己手心里的那枚玉坠,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此刻在见到她的刹那,他的眼眶就忍不住有一丝微酸。

在那只狸花猫的注视下,他身化流光,在顷刻间就落入了对面的那扇窗内。

当桑枝看清眼前忽然出现的这个少年时,她抬头望着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被他忽然抱进怀里。

“……容徽?”桑枝忽然被他抱住,他周身的冷意连带着她的睡意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容徽此刻,下颚就抵在她的肩头。

“桑枝……”

他近乎无助地轻唤她的名字,眼眶早已泛红,嗓音里好似融了无尽的迷茫:“我没有杀人……”

经年难消的苦痛仍旧折磨着他,曾经在那么多人的口诛笔伐中,他似乎已经成了那个杀害养父母后,又畏罪自杀的杀人犯,而这世上也从未有人肯听他的辩解。

而时隔多年,当初年仅两岁的孟清野已经成长为十七岁的少年,当他再一次站在容徽的面前,就像当初那许多人指责质问他一样,令容徽好像又一次回到了曾经那些痛苦不堪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