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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赵不息提着冒顿的头颅返回的时候,她看到的是正抱着周禀的尸首痛哭的扶苏。

赵不息从未见过扶苏哭成这个样子过。

扶苏是个情感十分充沛的人,赵不息一直都知道。情感不激烈的人也干不出来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和亲爹吵架这种事。

可先前赵不息见过扶苏最情绪激动的时候也只是他眼角泛红。

而如今,还穿着战甲的扶苏抱着周禀的尸体,哭得肝肠寸断,他的脸上,身上满是周禀的血混着他的泪,赵不息看得清清楚楚,扶苏抱着周禀尸体的双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扶苏甚至没有发现走近他的赵不息,他现在已经完全没有理智了,在看到周禀死状凄惨的尸体的瞬间,扶苏脑中名为理智的那根弦“啪”一下就断掉了。

扶苏是周禀带大的,扶苏年幼的时候,嬴政忙着统一六国,根本没有时间管孩子,只匆匆给他找了淳于越当作老师就不再管他了。

而淳于越那时候年纪已经不小了,还要着急为各国被战乱波及的儒家弟子奔波,就让周禀教扶苏识字读书。

周禀不苟言笑,可对扶苏很好很好,他自己一生未娶,没有孩子,就把扶苏当他自己的孩子养。他在外面很注重自己的威严和儒家的脸面,可私底下却会抱着扶苏,抓着他的手教他认字。

每一年过年的时候,咸阳街上,很多孩子都会坐在他们父亲的肩膀上逛年集。嬴政忙于他的江山霸业,自然不会有时间带着子女出去玩,可扶苏从两岁到五岁,却一年都没有缺席过年集,他坐在周禀的肩膀上和其他普通小孩一样度过了自己天真烂漫的童年。

尽管扶苏不敢说,周禀也不敢承认,可他们之间,的的确确不止君臣。

名为师兄弟,可实际上既有师徒之情,亦有父子之情。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扶苏浑身颤抖,紧紧抱着周禀冰冷的尸体。

他不知道为什么周禀会死,明明半个月前周禀还告诉让他在战场上保护好自己啊,为什么在战场上领兵的他还活的好好的,周师兄却死了呢?扶苏不是没有想过自己会死,他知道战场上刀剑无眼,也曾在深夜想象过假如自己要死在战场上,那一定要在临死之前再杀两个匈奴,不能丢了大秦的脸面。

……可扶苏想过自己会死,却从未想过周禀会死啊。

这一刻,扶苏甚至想,为什么周禀不先逃走来找他呢?逃跑固然不光彩,可周禀要是逃跑了,那他就不会这样的痛彻心扉了。

这个念头只存在了一瞬间,下一刻,扶苏看到了赵不息放在周禀身侧的那个匈奴人首级,那个匈奴人的头颅上,左耳只剩下了半只,另外半只,则被他怀中的尸首死死地咬在齿间。

临死之际,他的师兄依然咬下了敌人的一口血肉,死死不松口。

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这是《论语》中孔子所说的话,而《论语》,正是扶苏的开蒙书,这本书是周禀抱着当年才四岁的小扶苏,一字一句教给他的。

他的师兄,这样的铁骨铮铮,一辈子都没有违背过儒家的忠义,怎么可能违背孔子的教导,为求生丢下一关的黔首呢?

扶苏趴伏在周禀的尸首上,泣不成声。

此时负责勘探周围情况的士卒也都回来了,领头的吕雉看着赵不息欲言又止。

赵不息没有打扰扶苏,她安静的将冒顿死不瞑目的首级放在周禀的尸体旁边就退开了。

察觉到了吕雉的欲言又止,赵不息勉强提起一点笑容:“情况怎么样?这些匈奴人一路自匈奴之地穿山越岭到达断玉关,这里路上肯定不会完全不被发现……发现他们的那些秦人应该都活不成了。”

吕雉看着赵不息勉强的笑容,走过来握住了赵不息的手,似乎想要给赵不息一点力量。

“半途中有两个村子,都被匈奴屠村了。”吕雉冷静道。

匈奴一路上走的地方肯定有人烟,他们走的是山里的小路,可小路也是要有人走才会成为小路,所以匈奴偷摸到断玉关,一路上必然会途经有人烟的地方。可断玉关却没有得到一点消息,那只能说明——匈奴把见过他们的秦朝黔首都杀了。

对于死人这件事情,吕雉一向有着超乎常人的冷静。

吕雉很清醒,她知道死人必不可免,对她来说,只要能达成自己的目的,死多少人,死的人是谁,都不重要。

可她也知道赵不息很在意。

“上青村和下青村被屠村了。”吕雉缓缓道。

赵不息的瞳孔极速收缩成一个小点。

她不敢置信地看向吕雉,吕雉缓缓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赵不息沉默了片刻,然后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却还是忍不住抱着一点微末的希望问吕雉,“还有活口吗?”

陈小花和哑娘,就是住在山里的,她们住的村子,名字就叫做上青村。

先前陈小花还炫耀她的村子在山里,从来没有被匈奴劫掠过……

吕雉轻叹一口气:“或许还有,我们只是发现了那两个村子,还没有来得及查探有没有活下来的活口。”

赵不息开口:“我亲自去看看吧。”

其实她们都知道,匈奴人不会留下活口的。

可万一呢?

赵不息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胸前,那里塞着一块手帕,是哑娘前几天送她的小胖鸡手帕。

上青村已经是人间炼狱般的景象了。

还没靠近村子,村外的路上就躺满了男人女人的尸体,这些男男女女都是比较健壮的青年,无力垂落的手中还握着锄头和菜刀,却无济于事。

连饭都吃不饱的黔首怎么是数十倍于自己的匈奴精锐的对手呢?

进了村,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看着像是里正穿着的人倒在村口的大石上,被隔开的喉咙处还滴答着褐红色的血滴,在他的身后,几个半大的孩子倒在血泊里。

看得出,他们不是没有抵抗。

可这点抵抗在匈奴人看来只是蝼蚁的垂死挣扎。

赵不息一家家推开门,查看里面的尸体。

有的还没长大的孩子被从存粮的地窖里拉出来,有的瘦弱女人被从木头柜子里拉出来……连守门的大黄狗,都被杀死在门槛外。

匈奴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能出声的活物。

最后,赵不息找到了陈小花一家。

那个崇拜黑石子的姑娘倒在了血泊里,她那个嗓门很大的母亲倒在了她三步外的地方,她的父亲不在这里,或许是倒在了村外的那条路上了吧。

赵不息缓缓走到倒在地上的少女身边,蹲下身,少女的脸色已经灰白了,脖子被砍下来一块,而她身下的血泊已经凝固。

这张脸一个多月之前还鲜活的冲着自己笑,给自己讲“三头六臂的黑石子”的故事,可如今这张脸上的表情,却是万分惊恐,而且再也不会动了。

她身上穿的裙子一个补丁都没有。

赵不息猜这身裙子肯定是新做的,陈小花嘴里藏不住事情,见她的第一面就夸她的裙子好看,还说自己家里卖了羊也会买匹布做新衣服。

陈小花穿上了新裙子,却没来及让赵不息看看她的新裙子,现在新裙子上都是血,不知道那把能洗掉泥点的干草能不能洗掉血。

赵不息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满是血腥味和尸体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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