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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脱了衣服再进来吗?殿下。”

话一出口,颜乔乔恨不得咬断自己舌头。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她动了动唇,有心想要解释两句,又怕越描越黑。

车厢中静默了许久。

终于,男子清冷无奈的声音传出,“……不必,上来。”

颜乔乔无法描述自己此刻复杂的心情,她生无可恋地抬起手,拍了拍脑门——这一拍,便把赤红绣金的华丽大袖子拍到了脸上。

颜乔乔:“……”

毕竟是熏得韩峥放开手的衣袖,个中滋味,委实难以言喻。

踏入车厢,墨绿大翅膀立刻占据了半壁江山,衣袍上的气味也随之扩散。

颜乔乔抬眸望向端坐矮案后面的如玉君子,心中觉得这已经不是明月照沟渠的问题,而是直接把月亮给薅进了阴沟里。

她尽力贴着厢门坐下,把翅膀和裙摆扒拉到远离他的另一端。

“颜乔乔。”他的嗓音泛着寒意,“你打算如何向我解释。”

她心虚地攥住裙摆,垂着头低声道:“臣女言语无状,还望殿下恕罪。”咬了咬唇,她忍不住替自己辩解两句,“殿下,我里面穿着衣服的,您别担心,不是要对您意图不轨。”

公良瑾:“……”

他说的是这个吗?

还别担心?

他闭了闭眸,将原本要说的话先搁置一旁,扶案、倾身道:“你是真没把我当男子!”

颜乔乔心道,那可不,您是清风明月,神仙中人。离他这么近,难免又想起了他身上的味道,月宫的寒雾,想必便是这么凌凌皎皎。

她微微弯了弯眼睛,很真诚地奉承道:“在我心中,您就是没有七情六欲、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公良瑾:“……”

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垂眸,修长的手指屈起,半晌,极缓极缓地叩了下案桌。

“那韩峥呢。”他声线微冷。

颜乔乔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怔了片刻,斟酌着低低回道:“韩师兄遭遇此劫,真是不幸啊。”

他平静地注视着她,视线沉沉,带着审视,让她感觉一阵阵心虚。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上次我同你说过什么。”他声线寒凉,“既不喜他,便不要招惹。”

颜乔乔有些诧异,不明白殿下为何突然说这个。

转念一想,今日自己李代桃僵,在塔下大大出了风头,又与韩峥同上琉璃塔,确实像是对韩峥有意,故意招花惹蝶。

她并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她,却丝毫也不愿意被眼前之人误会。

她摇了摇头,认真解释道:“不是的殿下,您看我这翅膀,还有这身味道,哪里是招惹他,我厌憎他都来不及。”

他定定望着她,目光沉沉,有如实质。

颜乔乔莫名有些忐忑,心下隐隐不安,总觉得自己仿佛忽略了什么。

殿下今日看起来……着实心情不太好。

她抿住唇瓣等他说话,只觉度日如年。

终于,公良瑾眸光动了下,薄唇微启,开口便是一道惊雷:“厌憎到要他性命?”

他用的是问句,但丝毫没有要她回答的意思——他已然笃定。

“!!”

颜乔乔心头剧震,腮边发麻,双眸不自觉地睁大,与他视线相对。

他的黑眸蕴着薄怒,寒冽目光直直照进她的眸底,仿佛一眼便能将她彻底洞穿。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她僵硬地和他对视,手指不自觉地攥紧衣裙上的绣金图纹。

她确实是骗过了所有的人,无论大理寺、玄机处还是昆山院,谁也不会怀疑她的动机。只除了,眼前这一位。

她知道自己忽略的事情是什么了。

她曾在他面前说过预知未来的话,也提到过上元花灯节顾京会死,唯独瞒下琉璃塔倾崩之事。

今日亲见事件始末,在他的眼中,她这两扇大翅膀便是明晃晃的处心积虑。

颜乔乔本能地想要狡辩,可是被他这样看着,花言巧语却堵在了喉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

说啊,说自己并不知道琉璃塔会崩塌,说是韩峥自己执意要上塔与自己无关,说前世今生只是无稽之谈。

对着他,一句也说不出来。

眼前之人,黑眸清冷深邃,心窍玲珑剔透,他已洞彻一切,负隅顽抗只会让自己更加难看。

先前她把一切告诉他,是因为她全然地信任他,打从心眼里敬佩他、亲近他。她害怕他走上前世旧路,她希望他知晓先机便能够避过灾祸,这一世平安喜乐、岁岁年年。

她并不后悔,但终究还是有些心酸。

她把唇抿了又抿,终于垂下头,低低开口:“……方才在广场,您为什么不揭穿我?”

她也说不上此刻是什么心情。重生归来,她最大的心愿便是复仇,如今韩峥命悬一线,不死也废。她大仇得报,哪怕即刻便死去,其实也没有太多遗憾。

只是……在殿下心中,她当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了。城隍庙中的侠女长大变成了谋杀犯,小将军一定很失望。

这般想着,胸口闷闷的,泛着些苦涩。

他看了她一会儿,抬手,轻而缓地拂了下袖口,语气认真,“没有证据。”

“哦……”

她的心脏悬在半空,跳得有一下没一下。

手指一点一点卷起了带金纹的大红花灯袍,什么怪味,什么翅膀,在这一刻都变得完全不重要。

她垂下脑袋:“可是您心中已经知道了。”

“除去碧心台那一次,韩峥并未得罪过你。”他问,“为何这样做?”

她把双手放到身前,紧紧攥在一起,绞到指节发白,这才轻声开口:“我与他前世有仇。”

他并未质疑前世二字,只道:“什么仇?”

她重重咬了咬唇,忍着心颤,极力让语气平静:“他害我父兄。”

“韩世子为何要害南山王?”他又问。

她的心脏突突直跳,血液涌上脑门,一阵一阵感到眩晕。韩峥为什么害父兄,因为他要让另一个女人取代她的身份;为什么要取代她的身份,因为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为什么他要那样对待明媒正娶的夫人,因为……

唇瓣开合数次,颜乔乔发现自己说不出口。

她吸了吸气,转开话题:“我曾对殿下说过,漠北勾结神啸,进犯我大夏。各路诸侯纷纷龟缩……韩峥便是那投机篡位者,他死不足惜!”

他微微勾起唇角,却不含一丝笑意。

“你心中认定韩峥有罪,于是隐瞒琉璃塔倾崩之事,擅作主张。”他双手压着矮案,倾身向前,“此刻毫无悔意,想必也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他音量不高,语气却重。沉着声说话时,音色极低极冷,远比韩峥做帝君时更加威严。

她能感觉到,他自始至终都压着怒气。从她在广场第一眼看见他时,那双清黑如琉璃的瞳眸便覆有愠色。

她将双手绞得更紧,忍着泪回道:“我知道的。错在罔顾法纪,谋害他人性命。我不后悔,任凭殿下处置。不过,在殿下处置我之前,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我想收拾收拾东西,与父兄、好友们道个别……”

他被她气得轻笑出声:“你是想到莲药台斩草除根!”

颜乔乔像一只被雷劈到的鹌鹑,后颈上的细绒毛全都竖了起来:“……”

他怎么连这都知道?

她抿住唇,把视线转向另一边:“……反正韩峥现在那样,也是生不如死。”

公良瑾敛下神色,淡声道:“收起你的念头。我会看着韩世子。”

“殿下。”她偏头盯着车厢上方,“您一定觉得我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吧?您能这样认为,倒也是好事——这便意味着,您心中已信了我的‘聊斋’。您千万记得,明年冬末,漠北王便会勾结神啸国,将数十万铁骑放入我大夏境内,附近几州诸侯,个个袖手旁观。”

“还有。”她吸了吸鼻子,“顾京设下邪阵,以琉璃塔搜集万千愿念,诅咒我和殿下。他咒您身入修罗邪道,韩峥也听见了。”

公良瑾唇角微勾,笑得清冷傲然:“我不会。”

颜乔乔转过视线,看着这位清正皎洁的君子,心底仿佛被细针狠狠扎了一遍。

正因为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前世的结局才更加令人痛彻心扉。他是清风明月,是不沾红尘的谪仙,可那修罗邪道,却是嗜杀嗜血。她忽然便想起,那个侍卫还向江白忠说了一句话——“他已疯了,见人就斩。”

再看看眼前之人,他分明该坐在无垢云端,以仁德治天下,得万民爱戴敬仰。

颜乔乔忍住哽咽,轻声告诉他:“可前世,顾京的诅咒当真应验了。”

公良瑾本欲轻哂,视线触到她眸中的凄惶悲凉,话到唇畔,变了个样:“……他如何咒你?”

“亲人逝去,利刃诛心。”她的双肩不自觉地微微收缩。

公良瑾沉默片刻,道:“我在,不会。”

“可是……”

他竖起手,语气轻而坚定:“我绝无可能身入邪道,你所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

颜乔乔忧郁地垂下了头。

她也知道,前世发生的一切着实匪夷所思。

大夏当今的格局并非一朝一夕。数千年前,公良氏族的先祖修仁君之道,成圣飞升,成为这世间最后一位得道飞升的仙神。踏破虚空之际,圣人留下圣谕,将仁君之道刻入子孙血脉,令其世世代代守护大夏子民。

除非公良皇族倒行逆施,否则一切谋逆之举,必遭圣人天诛。

公良皇室遵先圣教诲,励精图治,恭俭爱民,深得万民景仰——即便漠北王一意孤行,定要叛国谋逆,可是他麾下将领、士兵、百姓也万万不可能答应。而神啸铁骑入境时,各方诸侯即便有了异心,座下又怎会没有爱国将士抗命入京?

个中蹊跷,颜乔乔一直想不明白。

那时她已被韩峥囚禁,只能从离霜口中得知零星消息,无法拼凑一个完整真相。

时至今日,自然拿不出令人信服的证据。

她抿了抿唇,破罐子破摔道:“反正,前世亡国之后您便是入了修罗道,亲手诛灭乱臣贼子。我如今唯一的遗憾,便是没有机会手刃漠北王。”

公良瑾久久无语。

半晌,方道:“在我面前,如此放肆。”

语气也听不出喜怒,大约是被她气到没脾气。

颜乔乔垂下脑袋:“我都认罪了,将死之人,还怕什么言语无状。”

沉默片刻,他凉声开口:“害人性命的是顾京,你认什么罪。”

颜乔乔茫然抬头看着他:“……?”

迟疑片刻,她道:“那,我明知琉璃塔要塌,算是帮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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