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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金色纱慢遮住了一切,颜齐什么也没有看到。

这种看不透的感觉,让他感到不适。

但毫无疑问,里面人的心情肯定好不到哪里,这就够了。

“所以,你煞费苦心,故意安排食客、路人,甚至是乞丐在太子府和驿馆周围,让孤的谋士和侍卫听到那个传言。”

“你甚至在孤外出时, 买通茶舍里的说书先生,让他临时更改本子,当众说起那桩旧闻,让孤听到,是么?”

清润声音再度响起。

颜齐皱眉,愣了下。

“那间茶舍,每日早中晚三个时间段,都会有说书先生坐在大堂里说书,可在孤进去喝茶之前,此前数月,说书人从未讲起过那段旧闻,茶舍老板和店中伙计也从未在街上听到过有关那位小妾的流言。茶楼向来是消息集散地,隋都城中若真有大规模流言流传,老板和伙计不可能没听过。可他们都听不到的消息,孤的谋士与亲随竟然听到了。”

“此事只有一个解释,有人想精准的把消息透到孤耳中,而不是大规模的传播。因为他明白,大规模的传播流言,必会引来官府和隋国太子的关注。他惧怕隋国太子,不敢铤而走险,触他逆鳞。”

“当然,他也很嫉妒那名已经死去的小妾,嫉妒他能得到隋国太子的无上宠爱,嫉妒他即使死了,也被隋国太子念念不忘,放在心上,那是他梦寐以求,即使依仗着高贵的身份和地位,也苦苦追寻而不得的东西。”

颜齐脸色渐渐发白。

他笑了声,双目直勾勾盯着撵驾,道∶“即便殿下高高在上对我说出这么一番话又如何?”

“殿下的心里,难道就丝毫不嫉妒么?”

“殿下表面上装作不在意,其实私底下已经打听过不少关于楚言的事了吧?若不然,怎会为了讨好他,去模仿那楚言的穿衣风格?”

“一桩毫无感情的政治婚姻,殿下觉得,能维系到几时?殿下难道愿意一辈子,和一个心里藏着别人的人同床共枕么?”

撵驾内寂然无声。

颜齐从地上捡起那副画,那副无数次刺痛他双目,此刻仍然令他感到扎眼的画。他几乎是带着报复的快感,指着画上的青色花朵道∶“殿下可知,这画上人手中所捧之花,为何物?”

“是吉桑花!”

他声音陡然拔高,眸底溢满愤怒∶“象征吉祥与富贵的吉祥之花,这样高贵的,只有王后和太子妃才有资格拥有的花,他竟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送给了那样一个身份低贱之人。而我,一心一意向着他,为他好,他都视而不见,在他眼里,我还比不上一个出身乡野的低贱之人。”

说完,颜齐闭目,轻轻吐出一口气,恢复些许属于世家子弟的矜傲之色。他攥紧手中画,道∶“殿下应当感谢我。”

“此事,除了我,恐怕也无人敢说与殿下听了。

“而且,我也斗胆奉劝殿下,莫要再穿那一身青衫。殿下身份尊贵,何必去为了一个低贱之人如此委屈自己呢。”

微风拂过,金色帘幕被吹得飘扬,撵驾中沉默良久,那帘后之人,慢慢站了起来,道∶“你说得没错。”

“孤的确应当感谢你。”

江蕴穿过帘幕,缓缓步出,道∶“若非你,孤都不知道,他心中对孤,有那样一番深情,更不会知道,他曾经为孤做的种种。”

“对么,颜齐公子。”

江蕴目光静静凝视着颜齐。

颜齐一下僵住,瞳孔猛一缩,猝然睁大眼,难以置信的望着那自金色撵驾中步出的青色身影,露出犹若雷劈的神色。他心口如遭重击,后退一步,见鬼一般, 悚然望着那张脸。

“……”

颜齐面孔僵了许久,摇头∶“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你怎会——你到底是谁?”

公孙羊在一边喝道∶“放肆,你敢对殿下无礼!”

颜齐根本已经听不到其他声音,依旧震惊地,悚然地,不敢相信地望着江蕴,他甚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怎么可能,这个人,怎可能还活着,怎么可能是江国的太子。

“不。”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你—”

江蕴道∶ “如你所想,孤便是孤。”

“孤要感谢,颜齐公子,送孤的新婚礼。”

江蕴俯身,将自颜齐手中掉落的画捡了起来,拂掉纸上尘土。

“颜公子,你的一生,都活在自我感动中。”

“时至今日,你仍然并未意识到自己有任何错处,你仍然觉得,是他辜负了你,对不起你的一片痴心。”

“你可知,颜氏为何会败落。因为包括你在内,颜氏上下,只有世家大族的傲慢、偏狭与贪婪,却从未真正考虑过百姓利益。你有没有想过,若孤不是楚言,而只是江国太子,因为你故意散布的谣言,与隋国交恶,引得天下大乱,会是何等严重后果。你有倾世才华,过人家世,甫一出生,就坐拥旁人无可比拟的资源和财富,你完全可以利用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为百姓谋福,作出一番成就。可你没有,你一步步,自毁前程,将自己逼上了最错误的那条路。你若真心爱他,就应知道他的理想,他的抱负,你既想得到他的爱,又没有与家族决裂的勇气。你的爱,同样傲慢,自私,你从来没有想过理解他,而只想让他屈从于你的意志,抑或说颜氏的意志。”

“你与他,本质上是不同的人。他虽好武好战,却是一位心怀百姓的储君。”

“所以,即使没有孤,他也永远不会喜欢上你。”

公孙羊原本警惕盯着颜齐,生怕对方有过激举动,对殿下不利,听了江蕴的话,手里剑险些掉了下去。

刚刚殿下说,他,他是谁??

他耳朵没听错吧!

不远处,跟随隋衡一道而来的诸国国主公卿、隋国官员、江国谋士将领也都露出继而不同的神色,听到此,陈国国主不敢相信道∶“怎么,难道没有人告诉这位颜齐公子这件事么?!”

其他几个知情的国主都朝他默默翻一个白眼。

这种事就算知道,也没人敢乱说好不好。

陈国国主也惊觉失言,连忙捂住嘴。

而不知情的那一部分人,则露出极度惊愕之色,什么,两年前在江北春日宴上出尽风头的那名小郎君,竟然就是江国太子么!

至于江国太子为何会变成楚言,只要有脑子的,立刻就明白,当时正是江国太子坠崖、生死不明的那段时间。

江国来赴宴的将领、谋士、名士都茫然看向范周,范周已经憋着一口老血、快要站不稳了,还得极力维持淡定,同时示意众人也淡定。

但初知道真相的众人,也暗暗松了口气,这两日,那名小妾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刚才开宴时,江国太子迟迟不露面,他们嘴上不敢说,但心里都担忧,江国太子会因为那名小妾的事与殿下闹不和,若江国太子就是楚言,此事倒是迎刃而解了。

同样一个秘密,在不同境况不同形势下揭露出来,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向。如果无风无浪,骤然揭开这个秘密,这件事可能会被当做一件猎奇艳闻来谈论,可一旦面临着天下大乱、两国交恶的危险局面,这个秘密的揭露,反而成了利国利民的好事。大家心里只会觉得庆幸。

颜冰被侍卫挟着立在隋衡身边,看完全程,亦僵立原地,唇角颤抖许久,都说不出话,一直挺拔着的脊梁骨终于像失去了某种支撑,慢慢弯折了下去。

颜齐隐有所感,慢慢转头,望着立在夜色中的颜冰,颤抖着唤了声∶ “祖父。

颜冰眼底恨铁不成钢的神色一闪而过,但终究咬住牙关,没说什么,成王败寇,他在隋国朝堂一手遮天数十年,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这个词的含义。他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孙儿身上,万万没料到,去了北疆一趟,他竟没有丝毫长进!

隋衡打量着颜冰仍极力维持镇定的面容,在心里冷笑一声,显然,眼前这个人的反应,还不足以解他心头之恨。

“赵嵇,刘成,魏云山,孟知贺,欧阳圭……”

隋衡面无表情念出一串名字。

伴着这道玉沉般的声音,黑暗中忽然涌出一股体型彪悍,全副甲胄、腰挎弯刀的士兵,十来名身穿不同样式宽袍的学子被堵着嘴,五花大绑着押在地上。跪在第一个的正是赵嵇,只是赵嵇浑身血色,显然遭受了重刑。

而另一边,还有几名朝中官员,同样被堵着嘴,羁押着,手脚皆戴着重铐。

颜冰看到那些学子和官员的一瞬间,一直维持的镇定冲淡面孔终于一寸寸迸裂,露出深藏在其下的绝望色。

隋衡想看的就是他这种绝望,好也教这老东西体味一下,他当年困在北境雪山里,眼睁睁得看着身边将士一个个被活活冻死的时候,是如何绝望。

隋衡欣赏完,方慢悠悠道∶“这十二名学子,皆是你精挑细选出来的优秀学子,他们家世干净,出身清白,从表面上看,与颜氏八竿子打不着,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如若没有出今晚这个意外,他们很可能在今年春日宴中顺利脱颖而出,得到进入隋国朝堂的机会,以后,他们就是在颜氏在朝中暗藏的棋子,关键时刻,能助颜氏东山再起,也能给孤致命一击。你表面认罪,禁足宅中,实则苦心积虑,在背后筹谋着一切,从未放弃过光复颜氏。可惜呀,天不佑你颜氏,这一局,还是孤赢了。”

颜冰已颓然不语,一瞬间,竟像又苍老了十岁。

颜齐隐在袖中的手紧紧屈起,指甲几乎将皮肉刺破,他整个身体轻轻颤抖着,仍有不甘心地望向隋衡。

“你——当真没有一丝一毫喜欢过我么?”

隋衡表情冷漠。

“孤发现,颜公子真是死到临头,都自恋不已。

“不过,孤可以认真回答你,孤从未看上过你,以前没有,现在没有,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也都不会看上你。”

“那这枚骨笛呢,这枚骨笛算什么!”

颜齐突然扒开领口,露出贴身随带的一只黑线穿着,已经泛黄的骨笛。

隋衡淡淡道∶“孤送你此物,只是给你当联络工具而已,没让你瞎想。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丢了吧。”

颜齐再度剧烈颤抖起来。

隋衡没有再给他说话的机会,手一挥,立刻又士兵上前,将颜冰、颜齐祖孙连同那些学子、官员一道押了下去。

“殿下。”

又有亲兵过来,在隋衡耳边低声禀报了几句。

隋衡点头,转身,笑着同众人道∶“诸位,时辰已到,请尽快入席吧。

众宾客称是,忙都行礼告退,相携往宴会厅方向而去。

暮色彻底落下,宫人按照惯例,开始往曲水河上放祈福的花灯。两人隔着夜色相视一笑,江蕴转身,展袖跪坐到草地上,望着满河飘荡的莲灯,指着其中一盏道∶“我想要那一盏。”

公孙羊仍守在一边,正要去为殿下效劳,一道身影已经更快地点足跃上河面,袍袖翻飞,捞了盏花灯上来。

隋衡将花灯放到江蕴面前,又让宫人取来纸笔。问∶“要许什么愿?”

江蕴问他∶ “殿下要与我一起写么?”

隋衡有些意外,立刻道∶“那是自然的,孤早同你说过,这祈福花灯,要两个人一起写才管用,你想写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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