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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撕开烤焦的饼,焦黄的糖流了出来,我无奈地摇头,“哪儿有这么多为什么。”

柏莱也不再在这个问题上多停留,问起别的,“冬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你是说我的梦想?”

“对。”

我轻咳一声,我早就过了谈理想和抱负的年龄了,也早就过了轮到我夸夸其谈的时代。要我重述我的理想,二十多岁的我会答得铿锵有力,但眼下我已经六十九岁了,再谈论起这个话题,我心中多少有些羞耻。

可是见到柏莱那张正值年少的脸庞,我还是愿意按下那点儿微妙的耻感,认真回答他的问题,“……我啊——我是个空想家,做的很少,想的很多,总被人们赋予过高的赞赏和期待。”我坦诚道,“我想要的是融合,想要这个世界为每个人提供更多向善的机会,想要恐惧消融后没有仇恨的世界。”

在柏莱张嘴想要说什么时,我举起手,打断他未说出口的话语,“我的老师并不认同我,她总觉得我太过理想,太过软弱……”我接着说,“这的确是我的缺点。很多时候,我都不够强硬,我总是认为我不应该强迫别人什么,也不应该让别人为我牺牲。这么多年以来,我做的事很有限,顶多是尽力让合适的人在合适的位置上发挥作用。”

柏莱似乎仍然想要反驳,他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我知道,在这个孩子眼里,我十全十美,完美无瑕,他一向将我对我自己的客观评价认作是妄自菲薄。我笑着摇头,抛出别的话题,“你呢,小莱?你要走怎样的道路呢?”

柏莱微微摇头,我以为他要和过去一样,说‘不知道’时,他注视我,绿色的眼睛格外明亮,“我不能完全地握,但我已经有了头绪。”

我睁大眼睛,随即笑了起来,“真好。”

人与虫的时空壁垒不会永远存在,或许就在姚乐菜和柏莱未来的某一天,这个屏障便会破碎。历史遗留下的难题,所有孤独飘荡的仇恨,人类文明再次发展的方向与可能,都会在属于他们的时代中尘埃落定。

在这有限的和平里,我衷心希望柏莱和姚乐菜找到属于他们的坚定的信念。那是人类永不消亡的唯一原因。

回去的路上,太阳完全出来了,风小了很多。黄色的平原上,阳光昏沉,空气中弥漫着香烛与立香烧后的沉木香。燃烬的灰啪嗒一声落到地上,像雪一样融化。

我的心情明媚,步履轻松。我呼出一口气,“长大了啊,小莱。”

“我早就长大了,”提着餐盒,啃着饼的柏莱不满地指责,“是冬老是把我当作小孩子。”

“那没办法,你长多大在我眼里都是孩子。”我笑着说。

柏莱沉默了片刻,他不解,“为什么我在你眼里不可以是像柏砚那样的大人?”

我疑惑地看向他,不明白他怎么问这样显而易见的问题,“你是我养大的啊!”我理所当然地说。

柏莱又撇了撇嘴,认为我是在搪塞他,“这有什么关系。”

多说无益,我停下脚步,翻找出随身带的小钱包,“你看,”我一边说,一边从中拿出一个用红纸折成的三角形小荷包,“前段时间,我收拾旧钱夹冬时候发现的。”

柏莱站在我身边,臭着脸,低头目视我小心翼翼地揭开鼓鼓囊囊的包装。

一颗小小的,顶端略有些尖的东西出现在我的掌心。它像一枚被河水冲刷过无数次的石头,通体乳白色,没有瑕疵。它很小,两根手指就能捏住,我把它拿起来,对着太阳,它半透着光。

“你的最后一颗乳牙。”我将这颗牙小心地放在柏莱的手里。

柏莱凝视着这颗牙,又抬头望向我。他早已不记得这颗掉落的乳牙了,可我记得很清楚,一切历历在目,“我记得很清楚,是你十一岁的晚上掉的。你醒来就把它拿给我看,要我给你扔到飞船最高的位置,你说用这个办法你就会获得一颗最坚硬的恒牙。我给你放到了瞭望塔那儿放了两天,还是忍不住偷偷拿回来收藏。”

难得见到柏莱这副傻傻的模样,我伸手,摸摸他的头,“你是我养大的孩子啊。”我说。我看着已经比我高一个脑袋的柏莱,感慨万千。

从小到大我都明确地拒绝生育,拒绝omega这个性别带来的生理功能。我不能成为母亲,不能表露出和alpha与beta不同的品格,这将有损我的威严和强硬,将使得人们再次确认我是一个omega。我在无意中也参与了否定自我的一环。

后来的腺体剥除手术里,我终于在绝对客观的层面上,再次被彻底否定了omega的身份。我本该高兴,拖累的我的性别,拖累我的生育能力终于被完美地剔除了。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为此心惊胆战。但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我只感觉我被强奸了,我只感觉有一部分我死掉了。

而在我以为那一部分的我将永恒地死掉时,柏莱出现了。

柏莱的到来突然又迅速,仿佛我前一秒得知中了大奖,下一秒钱就花光了。在这个孩子需要一个监护人时,我啥也没思考,我只是恰好被孩子的父母信赖,恰好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恰好安顿好了精神,能腾出多余的空间分给别人。柏莱来到我的身边,都是巧合般的恰好,谈不上什么深思熟虑。

但就是这个孩子,他既免去了我怀胎分娩的痛苦,又让我获得了生育完成的体验。所有好处,都被我一个人占完了。柏莱的第一声‘冬’,第一次睡觉自己乖乖地关灯,第一次独自完成的绘画作业,第一次蹒跚着脚步成功独自完成五十米的跑步,第一次煮得快糊成一锅的面条……这个孩子,我的孩子,意外地降临于我的生活。我从未想过会从他身上获得任何好处,他却给我带来了我以为死于否定的我。

年过半百,柏莱的出现,让我终于真正接纳了我的性别,真正接纳了omega带来的生育功能。那个被我否认的我,那个被迫自杀,又被谋杀的我,都在和柏莱相处的这些年里重新融入到了我的生命图腾中。

我收起那枚乳牙,按照折痕,重新将它折进三角形的小荷包里。我望着柏莱,我决定告诉他一直以来,我想说却因羞涩而没有宣之于口的话。那些话我以前总觉得应该写在纸上,或者通过什么别的媒介,体面地、委婉地、不会尴尬地呈现,但现在,我却认为比起说出来,没有更好的方式了。

“谢谢你,小莱,”我握住他的手,和他说,“谢谢你选择我,谢谢你来到我的身边。”

柏莱埋着头,任由那些细碎的头发挡住他的额头与眼睛。他半弯着腰,和我牵着手,我只能看见他的发红的鼻尖,“该说谢谢的是我才对吧,”他缓缓地说,“是冬选择了我成为你的孩子。”

我张开手,和他拥抱。

不远处传来车轱辘滚过的声响,大概是那些售卖早餐的小贩收摊了。我想起我和柏莱的第一次拥抱,那是他十岁的生日,我给他庆祝的第三个party。

他带着尖尖的寿星小帽子,扭扭捏捏地走到我面前,我正试图将彩带挂到灯上。他左瞧瞧,右瞅瞅,确定周围没人注意到我们后,从背后抱住我。我摸摸他的脑袋,‘怎么了?’他把脸埋进我的衣服,小声地问我,‘你会永远爱我吗?’我蹲下来,凑到他耳朵边,同样小声地回答他,‘当然了。’

怀抱里传来柏莱闷闷的嗓音,“我没哭。”

我摸了把他的狗头,“知道了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很担忧有误读,我在这里重申】:

1.如果重来一次,姜冻冬依旧会选择不生育

2.姜冻冬感激的不是孩子使他的生命变完整,不是这个逻辑!!他感激的是他和柏莱之间的爱,让他接纳了从小到大被他否定的自我

3.这个自我是生育,是omega这个身份天然具有的生理功能。他接纳的是自己的生育能力,是他的性别。

我非常担忧有人把姜冻冬接纳「性别带来的生育能力」理解为「成为母亲的渴望」。这个逻辑就像是女性接受自己的生育能力总被扭曲为成为母亲的渴望。有很多女性通过否认自己的生育能力,来避免规避被母亲化。这是一种反抗,但也是一种对自我的否定。

就是这样,说得很明白了,不愿再输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