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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梨子的酸味再度从舌尖炸开时,姜冻冬忽然想通了。

此刻,他和裴可之又回到了曾经的住所,像去年秋天那样,坐在院子里的梨树下啃梨。

这源于两人在前天晚上的饭后打赌,赌今年的梨子是酸是甜。显然,是裴可之赢了。今年的梨,刚咬下的确酸涩,但嚼碎后,梨肉里充盈果甜的回味。

姜冻冬怔怔地看着手里啃了一半的梨,又看了看裴可之的梨。他后知后觉地明悟,原来他良久的苦闷,竟然是在钻牛角尖。

姜冻冬过去苦闷于无法感知裴可之,苦闷于他们始终难以感同身受。他不解究竟是缺了什么导致这样的结果。他将此视作他和裴可之需要克服的缺陷,归因于他们彼此人格的独立性。但是,姜冻冬从没想过,这种暧昧的朦胧感,正独属于他们的爱的气质。

他们的爱不是分食同一颗梨,而是坐在一起吃各自的梨。梨来自同一颗树,同源双生,但从不共生。

因此他们结出各自的果,因此他们的感情中总是出现不确定性、探索性,因此哪怕他们竭尽所能地相互理解,也无法做到同根共源。

或许只有待裴可之死去,果肉殆尽,迷雾才会散去。届时,姜冻冬能穿过模糊,捡起裴可之的果核。

想到这儿,姜冻冬感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释怀。

这段感情里,他和裴可之都在真诚地、赤裸地相爱着,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裴可之,我想明白了。”姜冻冬没头没尾地说。

裴可之看向他,“想明白什么?”

“我还是怀疑你,但我也相信你,”姜冻冬啃着梨回答说,“裴可之,你要真正地死去。”

裴可之愣了愣,对于他的死亡,姜冻冬的说词和以往几次并无区别,但裴可之很明确地意识到,姜冻冬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他将死亡,全权还给了他。

“我明白了。”咬下最后一口梨,裴可之说。

梨树不愧是裴可之精挑细选的品种,今年结了三十多斤的梨子,个头不大,但每个饱满。姜冻冬爬上爬下,摘了满满的三大筐。两人合计吃一筐,拿两筐来熬秋梨膏。

刚好夏天做的梧桐果酱见底了,空出三个玻璃罐。姜冻冬啃着柿子饼,裴可之正把洗净的梨擦成丝。细白的梨丝弯弯绕绕地落下,铺满了黑色的陶罐。

姜冻冬看了一眼,问道,“不去皮吗?”

“不去,”裴可之头也不抬,“皮能保留梨的香气。”

他说着,随手将剃干净的梨扔进旁边的发酵桶。梨被完美地物尽其用,哪怕是最后也能化为肥料。

除了梨子,姜冻冬还捎回了两双旱冰鞋,三对羽毛球拍,滑板、棒球棍、壁球拍若干。

这些全是几十年前裴可之买回来的,为的是让姜冻冬动一动。买来的头几天,姜冻冬都挺有兴趣,兴致勃勃地和裴可之一起玩。可一旦掌握了,他就开始喜新厌旧了。无论裴可之怎么喊他,怎么苦口婆心地劝说他动一动,他都窝在沙发里装尸体。

如今风水轮流转,轮到姜冻冬找裴可之去玩了。

“以前每次喊你去,你都说要打游戏。”裴可之举起手里的书,挡住脸,“我在看书,也不方便去哦。”

换好运动服的姜冻冬没想到裴可之来这一套,顿时脸就垮老长,“你报复我是不是?”

裴可之翻过一页,慢条斯理地否认,“怎么会。没有那回事。”

姜冻冬不想和小气鬼病犯了的裴可之拉扯,他直接垂着脑袋认错,“好了好了,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为了打游戏放你那么多次鸽子!”

“没有多少次的,都是些小事。”裴可之大度地宽慰。

随后,姜冻冬就看见裴可之打开终端,在他们俩之间投屏其中的备忘录。

在姜冻冬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裴可之唰唰唰地滑动着这份文档,手都要滑出残影。滑动提示的符号缩得无限小,怎么都滑不到最后,字符瀑布般地啪啪喷涌而下,密密麻麻的文字如滔滔江河,气势汹汹。

……

「D2025 5月1日 晴

姜冻冬沉迷于游戏的排位赛,理所应当地爽约了和我打棒球的约定。不仅如此,他还嫌我影响他的发挥,把我轰出家门,要我去和空气打球。真是非常凶呢。^ ^」

「D2025 5月3日 晴

姜冻冬连排输掉了,在家里被气得哇哇乱叫,理所应当地爽约了和我去跑步的约定。不仅如此,他还要把鼻涕甩到我的身上。真是太不讲卫生了呢。^ ^」

「D2025 5月6日 多云

姜冻冬六连胜,高兴得又开了好几局,理所应当地爽约了和我一起轮滑的约定。不仅如此,他还得意忘形,亲了我好几口。真是……算了,这次勉强原谅他吧。」

「D2025 5月9日 晴

姜冻冬最近总是连胜,开始幻想自己是游戏之神,越加沉迷游戏了,理所应当地爽约了和我爬山的约定。不仅如此,他今天连吃饭都不认真了,要边打游戏边吃。真是过于大胆了呢。:D」

……

姜冻冬极快地捕捉到几条信息,顿时就崩溃了,“你怎么记这么清楚的啊啊啊啊!”他人都麻了,“还说没在意!这明明就是很在意吧!”

裴可之淡然地开口,“没有哦。我根本没有在意。”

“我真的错了!裴可之,你就原谅我吧!”姜冻冬看着裴可之日记里自己的黑历史,尴尬得想晕倒。他一个冲刺,滑跪到裴可之面前,痛哭流涕,“我错了我错了!再也不玩游戏了呜呜呜呜!再也不为了游戏,爽约你了裴可之!你快点把日记关了,我求你了!”

裴可之合上手里的书,慈悲地望着身旁忏悔的姜冻冬,含笑回答,“我真的没有在意呢。”

姜冻冬知道局面靠道歉已经无法挽回,他当机立断,停止嚎啕大哭。他索性换了副嘴脸,冷酷地提了提裤子站起来。

“好好好,你给我来这套是吧?”姜冻冬对着裴可之冷笑道,“裴可之,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姜冻冬放出狠话,“你完蛋了!裴可之!我告诉你,你完蛋了!”

“诶?”裴可之故作惊讶地捂住嘴,“我应该要死了吧?你想让我怎么完蛋?”

姜冻冬嗤笑,“你以为死了就不会完蛋吗?”

笑完,姜冻冬张牙舞爪地恐吓,“我会找人做你的PDF,去扒你年轻时怎么装天才的!扒得你底裤都不剩。PDF的文件名我都想好了!就叫《小裴是一个戏很多的alpha》!”

裴可之的表情少见地凝重了,他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也有失策的时候。“这算是二次死亡吗?”裴可之问,他总算明白了‘要留清白在人间’这句话的含义。

“不,”姜冻冬伸出一根食指,摇了摇,他意味深长地说,“这是让你永远不死。”

“好歹毒的手段……”裴可之情不自禁地喃喃。他几乎已经设想到,自己一步到位,机械飞升,成为互联网某个破廉耻词汇的场面。

姜冻冬这一招,直接命中裴可之这个体面人的要害,“哼哼哼!汗流浃背了吧,裴可之?”

裴可之沉默了几秒,他权衡片刻后,立即撒开手里的书,关掉日记投屏,再起身,唰地脱下身上的风衣,露出里面早换好的运动服。

裴可之清爽一笑,恍若刚刚无事发生,“还等什么,冻冬。”他笑着招呼,“我们走吧,说好的去打棒球。”

姜冻冬也爽朗地发出笑声,两人一个扛着棒球棍,一个背着旱冰鞋,虚情假意地出了门,全然不见方才在屋里的险恶。如果他们的脚不背地里使坏,想办法绊倒对方,就更好了。

相隔四年,今年初冬又下起了雪。

姜冻冬喜滋滋地和裴可之在家里庆祝了七十二岁的生日。朋友们照旧是络绎不绝地发来了贺卡和礼物,其中不乏见面的邀约。姜冻冬本想拒掉,但裴可之按住了他。

“这几年我们每天都待一起,也该给彼此都放个假了,”裴可之提议,“去和你的朋友们玩吧,冻冬。我也去见见以前医院的同事。”

姜冻冬看裴可之说话时神情平静而温和,不像勉强,想想也就答应了。

他们这几年确实粘得太紧了。每天起床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对方,睡觉前的最后一眼也是对方。过去裴可之好歹还要上班,现在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

就这样,三年以来,姜冻冬和裴可之首次分开,各过了属于自己的两周时光。

期间姜冻冬去探望了封闭训练的姚乐菜和柏莱,顺着邀约的请帖,依次拜访了老友;裴可之则受邀回到曾经工作的医院参加聚会,结束后又去学院探望了老师。今年是老院长在职的最后一年,明年这位老人就要退休了。

老师比上次见面衰老了很多,身型更伛偻了,脸也堆出了褶子,他的精神也愈加昏沉。但再度见到裴可之,老师的眼睛亮了亮。

“看来你过得很不错。”他说。

裴可之笑眯眯地点头,“是的。”

比起上一次,这次的见面非常迅速,师生两人说完这两句话便不再言语。他们握了握手,再简单的拥抱,就道了別。

走之前,老师似乎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他忽然折返,回过身对门后的裴可之说,“孩子,一路顺风。”

裴可之的手顿了顿,“嗯,”他透过那道狭长的缝隙说,“再见,老师。”他说完,门咔哒一声,轻轻闭合。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的事了。

换乘了三趟,才抵达养老小屋的社区。进了屋,裴可之脱下外套和围巾,从头到脚地感到疲惫。也不管形象了,他径直躺在玄关的地板上,学着姜冻冬放飞自我。

姜冻冬应该还没回来,裴可之想,毕竟他昨天才发讯息说去朋友家里了。

但下一秒,头顶的灯亮了,随即便是咚咚咚的脚步声,裴可之还没来得及反应,姜冻冬穿着家居服走来。

“干嘛呢,裴可之?你上次还说我躺地板上容易着凉!”姜冻冬的大脸猛然怼到裴可之眼前,挡住裴可之头顶上几乎所有的光线。

姜冻冬抱着充满蛋液的碗,向裴可之伸手,“快点起来,我在烙蛋饼,你泡完澡就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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