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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时候,帮助对他人而言是一场天灾。”

姚乐菜说。

我们坐在沙堤上。不远处,乳白色的多夫河绕过山头,蜿蜒地流淌着。一切照旧,风景一如好几年前我和小菜来的那次。那次我看着小菜放风筝,风筝跑了,我们就离开了。

这回儿我和姚乐菜来没牵风筝,倒是带着他那颗岌岌可危的心。

其实在小菜来找我前,我就大致知道了究竟是什么事。

时政最近提出了一项新的提案,融合计划,目的是帮助星球人融入三性星系文明,重塑星系人对星球出生的劳动者的雇佣方式。

这项计划的发起人是时政的沈芸云,通过三方议会审批后,定性为青年活动,专门用来锻炼年轻人。

沈芸云为此还与我写信,控诉三方议会对这个计划的轻慢态度。他不能理解,明明这个计划涉及人类的共存,可为什么其他人都将此视作小打小闹,‘星球人不是人吗?’

在三方议会眼里,星球人还真不是人。我无奈地想。三方议会都是星系人中精英里的精英,生来就是高基因等级的他们的眼里,星球人赖以生活的六十七颗星球,只是三性星系的黄金储存库。

至于这颗星球上活动的人类——他们并不关心。无论是星球人的战争、屠杀、探索宇宙,他们都不在意。毕竟无论如何,这些星球人也无法将黄金带出星系。既然如此,星球人和蜉蝣没有区别。

而针对蜉蝣的计划也好、实验也罢,谁会在意呢?在三方议会眼里,沈芸云的提案等同于过家家,和儿童益智玩具宇宙模拟器类似。只不过这次的实验对象不是数据构成的人物模型,而是真实的、会死亡的星球人。

凭着被定性为青年活动,这个计划的队伍组建自然取向年轻化。沈芸云和其他五个时政官员代表时政,主导统筹安排。正值实习期的姚乐菜和其他十五个军校生便被随机分配到其中,他们隶属基地,负责执行任务、协助时政。而监督检查则落到了督察局的三位年轻人身上。

这个二十四人组成的年轻队伍起先相处融洽。从很多报告来看,他们在前往星球坐标前对他人的评价很高,乐于欣赏彼此,有很好的合作氛围。然而,在融合计划推荐的第七个月,沈芸云和姚乐菜发生了严重的分歧。

“他们认为铺垫工作已经做完,想要直接向第一颗星球公布星系的信息,帮助他们接通星系网络……”姚乐菜低垂着头,“我拒绝了这项行动,想要和时政的几个人再商议一下。但他们的态度很强硬,我和那个叫沈芸云的主负责人沟通到后面……我们俩吵翻了。”

姚乐菜说着,摸了摸鼻子。他很尴尬地看向我,“叔叔,我不知道他和你认识。”姚乐菜忐忑地说,“我对沈芸云也没什么恶感……只是和他意见不合而已。”

我为姚乐菜的挽尊感到好笑。我安慰他,“没事儿。他也不知道我和你的关系。你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他也没少在我这儿说你的坏话。”

沈芸云并不清楚姚乐菜还是我的侄子,他只知道姚乐菜和柏莱关系不错。他在信件里抱怨了好几次团队里有个很难对付的beta,‘看着是笑眯眯的老好人,说话温柔又斯文,没想到执拗得像是上辈子拽着牛耕地的人。我根本没办法和他沟通!’

姚乐菜闻言,手放在嘴边轻咳了几声,这才放松下来。他叹了口气,“沈芸云非常……非常坚持自己的想法,”他委婉地和我说,“我根本没办法和他沟通。”

现在两个人都和我说认为对方无法沟通——那么,究竟是谁的问题呢?我几欲为眼前出现的罗生门笑出声。可顾及到小菜的感受,我还是肃着脸,点了点头。

我无意去当两个孩子间的裁判,但看到沈芸云和姚乐菜都这么认真地对待一项被认为是过家家游戏的计划,我还是觉得很高兴。

姚乐菜接着说,“与我一起的同学们都是我的朋友。他们看我受气,都要罢工反抗来支持我的决定。我担心这会让他们事后受罚。所以我一个人直接跑去阻断了信号发源器。这样给星球连接星系网络的任务只得延后……如果追责,也是我一意孤行,行事极端,和别人没关系。”

融合计划的实质,是沈芸云想要解决塔人的归属问题。

星球人在自己的世界里过得很好,星系人在自己的宇宙里也过得很好,唯独被星系人从星球带走的塔人不好。在白塔与安塔的塔人受限于2.5光年的时空跳跃范围,夹在星球人与星系人缝隙中。星球没有来他们的家,星系也永远无法抵达。他们只是燃烧的废料,低廉的劳动力,与批发的生育产物。

为此,沈芸云企图向连接星球人与星系人,让星球人真实地明白人类文明,融入到宇宙中。这样,就不用再以死亡的方式秘密带走G基因等级的孩子,星系人可以通过聘请雇佣这些孩子去劳作,而非控制与奴役。

姚乐菜同情塔人的处境,他同样想要帮助这个群体。但他完全不认可沈芸云直接连通星球文明与星系文明的行为。

‘这对星球上人类的文明和秩序是毁灭性的打击,’姚乐菜试图说服沈芸云,‘星球人就彻底沦为附庸了。’

但沈芸云却觉得姚乐菜的意思是要保持现状,‘他们和我们是平等的,他们也是我们文明的成员。至少应该让他们明白宇宙。’

“我觉得我们的帮助,不是什么好事。”姚乐菜撑着下巴,他眺望着蓝天,目光追向遥远的天际线,“星球人真的需要我们的帮助吗?让他们在自己的世界里生活不好吗?”

姚乐菜念叨着和我说,把这段时间憋在心里的话全抖了出来,砸在细腻的沙地里,“他们觉得星球人很愚昧。事实的确如此,星球人的知识大多是错误的,只局限在他们能观测的宇宙中。他们还保持着落后的性别分类,落后的社会制度,落后的对神的认识以及崇拜,他们连国家这个概念都尚未瓦解,甚至不清楚人类的起源。”

“可是,即便如此,那也是他们的文明和秩序。为什么一定要去敲开对方赖以生存的壳呢?就为了实现一种星系人和星球人的平等?可是有基因等级这套评定标准存在,就不可能平等。我依旧觉得我们的帮助是一种过分的干扰。”

姚乐菜的语气里少见地带上了情绪,他强掩不满与愤慨,但还是在上扬的语调里显露了。看来在和沈芸云的较劲儿里,姚乐菜是吞了不少气,“叔叔!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我接下这道送命题,绞尽脑汁地用迂回的方式回答小菜,“愚昧不等于错误。错误需要纠正,愚昧需要帮助,”我老神在在地说,“可是帮助又总容易落得一厢情愿的下场。因此,我们应该小心地去甄别对方究竟需不需要帮助,又需要怎样的帮助。”

姚乐菜头一回听到我这么折衷调和的说辞,和过去我清晰明确的‘Yes’或‘No’截然不同。他明显愣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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