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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罗很清楚,他早已丧失了能让柏砚隐藏意图的份量。他细细地打量柏砚,良久,他确信这就是实话。他同样早已丧失了能让柏砚说出谎言的地位。

“只是来看我?”莫罗诧异地追问。

柏砚没有反驳。他的确只是来看望莫罗,他在试图和过去建立新的联系。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任何其它目的。

但莫罗从未想过如此温情的企图会出现在柏砚身上,他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像是惊诧,又像是不解,还夹杂着一丝微妙的被肉麻的恶心。

“这真是……”他感叹,“出乎意料。”

“你总是出乎我的意料,柏砚。”莫罗说。

柏砚任由莫罗的观察,他知道莫罗的疑心病不会因此停止发作。

莫罗也似乎笃定柏砚还有什么不可告知的主意,他佯装放松地瘫在轮椅上,操控着面板,离柏砚近些。

“你曾经是我最得意的学生。”莫罗说。

他的语气和缓,“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你是一个永远都无法满足的人。”他如此评价柏砚,“你不会甘于现状,也不会为谁停留。”

柏砚抬起眼看了看莫罗,老实说,他也有点儿惊讶莫罗居然会说这种话。可见失去权力对人的影响是重大的,连莫罗这种惯会威逼利诱的人,也学会了曾经最不屑的感情牌。

可莫罗貌似忘记了,柏砚在年轻时就对这些情感攻势无感,如今一把年纪了,这些话的真真假假有多少,柏砚心里再清楚不过。

“我知道我对你并不公平,”莫罗承认道,他试图让这场对话变得打动人心,“你从来都是最完美地执行我的命令的学生,可我却没有向你兑现答应的奖励。”

莫罗操控着轮椅,再次离柏砚近些。他坐在轮椅上,只到柏砚腰际的高度,这令他不得不仰起脸,用他曾经最痛恨的仰视去注视柏砚。

“你很优秀……或者说不是优秀,而是卓越。”时隔多年,莫罗终于说出了他藏匿许久的话。这是他难得的真心话。

同样的,和过去一样,在每句对柏砚的赞扬后,莫罗会露出惋惜的表情。这次也不例外,他惋惜地望着柏砚,好像他们还在过去,“如果你有那么一丝丝的世袭贵族血统,一切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柏砚从莫罗的口中听过这种说辞已经记不清多少次了。他年轻时,莫罗见到他,就总是以此贬低他,妄图控制他。每每莫罗吟唱这些话,柏砚就总是面无表情地发呆,放空自己,或是思考一会儿该吃什么午饭。

“我没有这个血统,照样做出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柏砚说。

莫罗似笑非笑,看上去充满了不屑,“比如呢?”

“比如让阁下你在这儿居住了后半生。”柏砚答道。

这个回答把莫罗噎得半晌没回话。

“我原来竟然没发觉你是这样的脾气……”莫罗轻笑着摇头,原来的柏砚从没有反驳过莫罗,他缄默得像是不会表达的机器,这让莫罗一度认为柏砚个听话的棋子。

但事实证明,莫罗看走了眼。不会叫的狗,的确是最会咬人的。还是那种让人胆战心惊的一击毙命。

“可你必须承认,事到如今,世袭贵族依旧是你没有完全啃下来的骨头。”莫罗说,“你甚至还要尊重他们,这样你才能参与到他们早就制定好的游戏。他们根深蒂固,无法撼动——你必须承认,如果你有血统,你会更好。”

“我现在很好。”

“说谎是骗不到我的。”莫罗摇了摇手指。他确信柏砚是在嘴硬,这个世界上谁会不想要世袭贵族的血统呢?生来就是高贵的象征和游戏的入场券。哪怕只是在最外围眼巴巴地看着,从天而降的馅饼,也足够让人无忧一辈子。

柏砚略有些苦恼,他不擅长辩论,他说话的风格向来是直切要害。可莫罗会假装那些要害不存在。

如果姜冻冬在的话,他会说什么?柏砚假设了一番,姜冻冬的话,可能会可怜莫罗吧?按照姜冻冬的逻辑,莫罗这样的血统论者只剩下血统是没有被剥夺的,所以他才会如此相信,以至于将此视作信仰。

“你在试图抓住你唯一剩下的东西来驳斥我,”柏砚想了会儿,他模仿姜冻冬的思路,接着指出莫罗坚持血统的缘由,“阁下,你似乎忘记今非昔比的道理。”

莫罗没说话。他静了片刻,脸上的笑容也淡去几分。片刻后,为了将这场对话延续下去,他体面地为这段没有营造出脉脉温情的对话画上句号,“看来我们在这个话题上无法取得共识。”

柏砚平静地回答,“我们几乎在所有事情上都无法取得共识。”

“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以前柏砚你不是很赞同我吗?”莫罗问。

柏砚也不否认,“是的,我赞同过你。”

“那为什么现在开始反对了?”莫罗又问,他们师生两人是不适合那些柔软的感情交流的。这般针锋相对,或许才是他们的相处方式,“你在对谁表忠心?甚至要罔顾自己意愿?”

“我不对任何人表忠心。”柏砚说。

莫罗笑了一下,他双手搭成一个三角形,抵子在下巴处,“你曾经就这么对我表过忠心,”他又提起那些往事,“你是我最得力的助手。”

“唯一让我感到不满的是,你太在意你身边的那个omega了。”莫罗继续说,“尽管作为An体质的人形武器,他的确有用。可当他已经不再为你所用时,你还是无法放下。你对他的在意让你优柔寡断,总是做出错误的选择。”

“我知道,我必须要推你一把。你要割舍,也必须割舍。”他说道。

莫罗并不仇恨柏砚的背叛,也不怨恨他将自己送进这个后半生的监狱。

相反,他欣赏他的卸磨杀驴。他唯一无法接受的,只有这个学生对爱人的不割舍。这是柏砚最大的败笔,莫罗如此坚信,这个败笔使得柏砚心甘情愿地被他人限制,无法抵达巅峰。

即便他成为了败寇,莫罗依旧坚持地认为自己是正确的。柏砚要割舍,也必须割舍。如他对达达妮·卡玛佐兹所做的一样,只要真正地割舍了,他才会明白什么是权衡利弊。权力的大门才会真正地向他敞开。

这是他的成功经验,莫罗大发慈悲地和他的学生分享,试图教导柏砚。可这个学生并不争气,决意要投入别人的陷阱。直到现在,莫罗始终不承认,在他强迫柏砚和姜冻冬针锋相对,甚至多次下达杀令的背后,隐藏着属于他的难以言说的嫉妒与不甘。

如果柏砚不割舍,就能得到。那他对达达妮·卡玛佐兹的割舍算什么呢?他们的老死不相往来算什么呢?

“你怎么就放弃了?”莫罗依旧无法明白柏砚当初为什么不杀死姜冻冬。

“不应该这样。你不应该放弃的,”他望向柏砚,笃定地说,“你现在还受限于武斗派那些老党吧?他们压得你踹不过气,是不是?如果当初你不放弃,你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

“不,”柏砚很明确地否定了莫罗的判断,“我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莫罗却嗤笑出声。

他是决计不会承认什么‘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怎么可能得到一切?欲壑难平,谁不如此?所有、所有嘴上说满足的人,不过是眼看自己的深渊怎么都无法填平而自欺欺人的安慰。

“真是可怕,你被驯化了,被冲昏了头脑,”莫罗说,“明明什么都没有得到,却要装作得到了一切。”

柏砚对莫罗尖锐的话语毫无反应,他平和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接着,柏砚说,“你在嫉妒我。”

莫罗的情绪前所未有的激烈。他抓紧了轮椅的扶手,那些松垮的肌肉在这时都紧绷了起来,一条条青筋爆出。他的身体不由地向前俯去,好像下一秒就要冲到柏砚跟前,拽起他的衣襟,对着他神色漠然的脸来一拳。

这一刻,莫罗这具临近死亡的身体仿佛又枯木逢春。

少年时脾气大得冲天的莫罗像是又活了过来。那时,他总仗着自己的好皮囊,装模作样,而每次被达达妮·卡玛佐兹说破心思,他就会破防地跳脚,扬言再也不会理她。

直至一次被达达妮不分场合地戳穿了他想多吃一块蛋糕的小心思,饥饿与羞愤让他号啕大哭。在这之后,达达妮才开始学会尊重,他也才开始学会好好地表达自己。

莫罗抓着轮椅的手缓慢地松了下去,他又回想到了遥远的青春。那些长满了苔藓的记忆,让他恍惚。

他的气缓慢地消了了,他突然意识到,其实他的怒火,正说明他在嫉妒。

“也许吧。”莫罗无意再隐藏他的想法,他隐藏了大半辈子,他想隐藏的人早已死去,又还有什么藏的必要?“也许我是嫉妒吧。”莫罗说。

柏砚相当没眼力劲儿地赞同,“确实。”

莫罗一时间居然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接着生气。

屋外的雨,在两人的交谈里停了。

莫罗等待着柏砚开口。他还在等待柏砚的‘真实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