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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得做出选择。”我说。

他茫然地望着我。

我还想和他说点儿什么,但周围的年轻人实在太多了。我不得不分神给其他人同样的关注,等我再有空时,这个年轻人已经离开了。

一堆人热闹哄哄地把我送到联盟大厅。

最后,会长拨开人群,笑吟吟地打趣我受欢迎。她相当官方地询问我,有没有什么想送给大家的话。

我在各种谈话里说得口干舌燥,心力憔悴。成长顾问的确是相当不错的工作。这五年,我潜意识深处最想要回避的欲望——好为人师的欲望,得到了超负荷的满足。还要我继续扮演智者、预言家、远见者的角色,也太难为情了。

“你们这几年听我的说教还没听腻吗?”我无可奈何摇头,“我都说腻了。”

所有人都颇为捧场地哄笑起来。

就这样,在欢声笑语中,我被目送着走出这个断断续续工作了快二十三年的地方。

初春的傍晚还带着股湿冷气。气和绿色的芽一起从泥土深处翻上来,仔细嗅,还有清香味。我走出菜市场时,这味尤其强烈。

提着满满当当两大袋的鸡鸭鱼肉,回去的路上,我想起上次退休时的情境。

那时都是十几年前了,我才办好手续,就被治安局喊走,接着还被莫亚蒂奴役,拖着捡来的板车,把他拖回家。

说到莫亚蒂,距离我上次见到他,过去十年了。这些年,他和我来往得很少,信件寄得很少,地址多变,感觉比以前还颠沛。我发信息,他也不怎么回复。只是偶尔在某个季节结束时给我发个‘、、’过来,表示还活着。

不挂念他是假话。但挂念也没用,他要是不愿意,我绞尽脑汁也找不到他。只能用‘好歹他还活着,说不定在过他想要的生活’这种想法来宽慰自己。

袋子里新添的玻璃调味罐撞得乒乓作响,我操了近路,小心地走下一段漫长的楼梯。先迈一只脚探台阶,探实了,再走下一步。两条腿落到地上,站稳了,再走下一步。以前两分钟走完的路,现在没个十分钟下不来。

专为老年人设计的无障碍通行也有。但我总觉得我的腿脚挺麻利,没必要使上那玩意儿,还是留给别人更好。我这想法是不是也算不服老的一种?

正当我这一茬那一茬,乱七八糟地想着,下一个拐角处,柏砚出现在我面前。

他靠着墙,目光一直望向道路的尽头,似乎等候我多时。我刚瞅向他,他的眼睛便和我撞个正着。

柏砚少见地换下了工作服,取而代之的是一件蓝灰条纹毛衣,和黑色的休闲裤。白色的头发扎在脑后,他又苍老了,眼睛也开始出现浑浊,逐渐有了一个老人的样子。自上次陪他从幼儿公寓回来,他的身体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了许多。

“怎么在这儿?”我惊喜地朝柏砚挥挥手。

柏砚上前接过一个我手里的袋子,他本来想拿两个的,但被我拒绝了,“你可不再年轻了,已经是和我差不多的老头子了,”我调侃,“你一个,我一个,正好。”

他眨眨眼,露出了好像是这样没错的表情。

我们一边走着,一边聊天。他向我解释原因,“我也退休了。”他说,“我想和你一起去庆祝。”

“你不是下周吗?”我惊讶。

柏砚点头,说原本是这个时间没错,“但我都处理好了。就提前退休了。”没等我发问,柏砚又接着解释,“不提前的话,就没有办法只和你庆祝了。”

他这么一说,我才反应过来。柏砚退休还真是件大事,他的退休等同于退役,会牵扯基地和军方两边。到时候表彰会是逃不了的,而想要避免其他内部大大小小的宴会,唯一的途径也只有悄悄提前溜走。

既然如此,那是该好好庆祝才对。至少得下个馆子,大吃一顿。

我提着菜,又觉得浪费——这些菜水灵灵的,肉都是现切的。我本来就是指着这口鲜买的。我想了想,问柏砚,“要不咱们先在我家里小小庆祝一下?下次咱们再去餐厅大大庆祝?你看怎么样。”

柏砚在这方面不讲究,他随意地点头,并无异议。可能庆祝对他来说不在于吃什么,在哪儿吃,而是和谁一起。这么说来,我还挺荣幸。

决定好了今晚晚饭的着落,我们两个刚从工作里解脱的人,开始了那个最经典的问题——

“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柏砚问我。

“为别人提供帮助?”

柏砚偏头,注视我,他有点儿无奈,“我是说你自己。”

我犯难了。我真的没有什么一定要做的事。想做的事都做了,想见的人也都见了,想去的地方也都去了。我好像已经没有什么人生目标了。就算是现在死掉的话,也没有遗憾。

我笑了笑,遵从这个想法回答他,“等死。”

柏砚瞬间变成了严肃的面无表情!

他顿住了,原本很轻的注视忽然变得凝重。他绿色的眼睛盯着我,似乎在评估我的精神状态。

“开玩笑的——”我摆摆手,企图把他脸上的肃穆给扫走,“真是的,你还是这么没有幽默天赋。”

柏砚的脸色依旧不好看。他有时候会因为过于担忧我,慎重地分析我的一词一句。连语气都不放过。虽然对被这么重视深感欣幸,但有时我也会哭笑不得。

于是,为了让柏砚宽心,我告诉他我的想法,“其实我也纠结过这件事。该怎么在这个新阶段,过得更有意义呢?应该找到新的什么目标呢?”

对于这个问题,我其实想过很多次,但都无果。

直到有一天——我也记不到是哪一天了,就是最近的一天吧,我忽然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要纠结这个问题?好像一定要有一个有价值的目标指导我的生活。

“过去很多年以来,我确实也过着这样的生活。我探索自己的价值,寻找我想要的理念,然后付诸行动。”我说。

柏砚半垂着眼,认真地倾听。我们走在通往养老小屋的石头路上,石头路应当是才被清理了苔藓,走起来不会打滑。一大块一大块平瘪的石头缝隙里,挤满了细密的小草。路两边今年载了排杏花树,枝头的白花开得正好。

我真的还想要和年轻时一样的生活吗?

在将近一年的时光中,我不断问自己。起先,我还自欺欺人地想,我当然应该这样生活。毕竟不寻求价值,貌似就是在虚度光阴。可每每我想要就此盖棺定论,我直觉的和心里的不舒服,便和石头缝隙的草一样,不断冒出头。

真实的答案不言而喻。是否定的。

“可是我不想要那样了。”我想柏砚坦白我的想法,“尽管它很好,但我更想换个方式。我想没有目的地思考,毫无规划地做事,全凭喜好地游戏。我想吃很多美味的食物,睡很多酣甜的懒觉……”

过去我时常嚷嚷着要做个废物老人,但说这话的我,与听这话的人,都会不约而同地认为是玩笑。可是如今,我竟真的觉得这是我想做的事。

“我想所有的行为,都只是为了让自己更好地体验生命的存在——”说到这儿,我看着柏砚,任何人可能都很难理解我的这种完全懈怠下来的决定,柏砚一定明白,“就像我十九岁之前那样,”我询问柏砚,“你还记得那个时候的我吗?”

柏砚的神色缓和了很多。他显然理解了我的意思,他笃定地颔首,“记得。”

我笑着摇头,“但是我不记得了。”

关于十九岁之前的我的记忆,是片段的、零碎的,偶尔有些美好瞬间。是曾被我刻意遗忘的。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羞于面对那时的自己。尤其在二十出头性格大变时期的我,这个我激烈地憎恨着曾经的我,认为他懵懂、愚笨,只知道依赖他人,身负所有他嫌恶的品质。于此,那个年轻的我用伤害身体的方式不断尝试剥离曾经的我,如同剥离一个死胎。

而如今,我再次审视,已然不再憎恨,也没了厌恶。我对十九岁以前的我,还生出了向往。他是什么都没有遇到的姜冻冬,自由地生长、受伤,接着原谅。他内心里最本真的愿望不过是游玩这个世界,到处冒险,无所顾忌,充满孩子气。

长篇大论地和柏砚说完我的想法,我叹出口气,“我啰啰嗦嗦又说了这么多关于自己的事,”我苦笑着摸摸鼻子,深感我絮絮叨叨的毛病越发严重了,“你呢?你退休后准备做什么?”

柏砚比我言简意赅多了。“不啰嗦,”他说,“我想好好地体验现在。”

他说着,伸出手,落到我的肩膀上,抓走了什么东西。我的视线随着他的手移动,他朝我摊开,手心里是两朵纯白透着粉的杏花,在微风里花瓣微蜷。

“就像现在。”柏砚说。

我不禁感叹道,“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