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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以前的主副官登门,告知我柏砚后事的准备和安排时,我人还是懵的。

彼时距离柏砚靠在我的肩膀上闭上眼睛,只过去了两个小时。他和我相握住的手已经冰凉,身体也开始发硬。

地上斑驳的光斑闪烁不定,我盯着我和他的影子盯了很久,久到我对周身的一切都丧失了感知。

“阁下,您还好吗?”

柏砚的主副官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工作室,站在我的面前,躬着声小心翼翼地问我。

“噢……”我如梦初醒,完全没发现院子里什么时候多了个人。

“噢——我没事,不好意思——”我抬起头,望着他,下意识道歉,“你才来吗?要不要坐一下,我去泡点儿茶。”

我潜意识里把他当成了寻常午后来访柏砚工作室的客人,反射性地正要起身招呼,但靠在我肩膀上一动不动的柏砚又将我拉回了现实。我想起来,现在不是寻常的午后。

主副官似乎被我的举动吓到了,连连客气地说没有、没有。他安抚着我坐下来。

这位主副官我认识,是柏砚四十岁时调到身边的文员,能力有限,但细心妥帖,很会与人打交道。年岁上,他只比我和柏砚小十岁,如今也同样两鬓斑白。

“阁下,您还好吗?”他再次问我。脸上满是忧心忡忡。

“还好,”我逐渐从柏砚的死亡里醒来,“我还好。”我说,“我刚刚只是没反应过来。”

我摆出的理智恢复的镇定模样,相当唬人,一下就唬住了主副官。于是,他从怀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我。

这份文件总共也就五六页,拿在手里还能看见背后透过来的光,标题是硕大的几个字:「柏砚死后事务计划书」

我拿着这几页轻飘飘的纸,看着上面葬礼方式、规模、邀请宾客名单,和其它细细密密罗列的项目,忽然觉得格外滑稽,滑稽得想发笑。

我知道做到柏砚这个位置,他的生命里已经没有任何一件事是小事。但我没想到,就连死后的葬礼都要在他活着时,被方方面面地考虑到。

这种发笑的欲望,一直持续到我翻开最后一页。

在最后一页的左下角处,是柏砚本人确认计划书的签字。从小到大他的签名习惯都没有变化,木字旁的一横总是拉得很长,砚字的一撇却短得像一只小小手。

柏砚是在什么时候签这个文件的?以怎样的心态审阅自己死后的安排?我盯着那简单的几笔落款,格外出神,我大概能想到柏砚打开这份文件,一点点看下去时的想法——噢,这是有用的。可以保留。那个没有必要,划掉——最后,一切无误了,他垂着眼,平静地在这份死后计划书签上自己的名字。

签完名后呢?他会怎么样?会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前发呆吗?还是怅然吗?或者有什么别的情绪?

在柏砚死后的第二个小时,我凝视着他的笔迹——他活着时不会告诉我,而我也不曾了解的一种孤独,忽然造访了我。苦涩的味道充斥在我的口腔。我分不清,这到底是情绪的苦涩,还是把我变苦了。

主副官正把柏砚的遗体小心地搬进白色的袋子里。

一条从脚到头的拉链张开血盆大口,不一会儿就把柏砚吞了进去。

我站在旁边,望着那条歪歪扭扭的拉链缓缓合上,先是黑色的布鞋,随后是柏砚最近常爱穿的灰色运动裤,接着是黑色细条纹的纯棉长袖。有关柏砚的所有形象,在我面前逐渐被吞噬,最后,是他的脸庞。

柏砚的小半张脸庞无力地垂落在阳光里,午后熹微的光线下,那些衰老的痕迹都变得朦胧,唯有他纤长的眼睫根根分明,格外清晰。仿佛下一秒,这些眼睫便会规律地抖动,露出一双绿色的眼睛。

柏砚很平静,很放松,他的眉眼间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笑意。一片碧绿的梧桐树叶恰好落到他的耳边,我想弯下腰,想去拾,但“呲啦——”一声,拉链已经闭合,柏砚消失在了我的眼前。

“是送去火化吗?”我望着这个白色的袋子,问主副官。

主副官指挥着其他两个下属,将白色的尸袋抬到一个透明的盒子里。

“阁下,柏先生实行冻葬。”主副官答道。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我忘了一个潜规则,几乎所有身居高位,或者有突出贡献,再或者有世袭贵族身份的人,都实行冻葬。像我的老师达达妮那样,冻在棺材里,永葆时光,供人瞻仰。

我坐上运送柏砚遗体的飞船,飞船规模不大,空间有限,但规格很高,配置和能源系统都是最先进的,安保系数是目前星系里最高的了,大概突然被几百艘战斗航舰集火,也能照常煮咖啡。

我坐在装着柏砚的盒子旁边,这儿早早地就用黑白的纸花做装饰,柏砚的黑白照片就挂在我的头顶,主副官说这是年初拍摄的。

原来柏砚从今年年初,就在准备自己的后事。我后知后觉地想到。我看着柏砚的遗照,而相片里的柏砚目视前方,眼睛明亮。

“阁下,”主副官以一种生怕打扰我的声调呼喊我。

等我看过来,他告诉我,“柏先生希望您能为他写一段墓志铭。”

“我?”我指了指自己。

“是的。”主副官说,“他希望墓碑上镌刻有您对他这一生的评价。”

我没想到这种差事居然落到了我的头上。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身旁的棺材上。可这个玻璃制的盒子里,柏砚被藏进了白色的袋子,像电脑游戏里突然被抹去的空白。我看见的,只有我自己的倒影。

飞船行进得很快,比我搭乘公共交通快了五倍不止,在沉默中,首都星若隐若现。大概是柏砚嘱咐过主副官,不能勉强我。因此,这个对柏砚忠心耿耿了大半辈子的beta急得额头都冒汗了,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恳求地望着我。

“好的。”在他的期待里,我缓慢地点头,接受了这个差事,“我明白了。”

柏砚去世的消息传播得很快。

先是基地发出官方的正式讣告,紧接着就是其他大大小小的部门发出各自的哀悼。然后,按照从大到小的顺序,轮到柏砚的下属、战友,各种有关系、没关系但总能攀上关系的人。

我似乎也该发点儿什么,登录我尘封多年的军区账号,在军政论坛里发点儿什么,哪怕和其他人一样,表示悲伤也好。

但奇怪的是,我什么都不想发。我叩问我的内心,除了平静,我没有别的任何感受。

我既不悲伤,也不遗憾。直到现在,在柏砚死去的一个星期后,我仍感到不真切。

明明柏砚就在我身旁闭上眼,明明我亲眼目睹他被装进棺材,送进冻葬的殡仪馆,可我却总有种错觉。我总觉得柏砚还在远方,在他的工作室里,勤勤恳恳地做他那些漂亮但精神污染的娃娃。只是他和我暂时没了联系而已。

哪怕那些五颜六色的棉花坨子,此刻正迎着风摇摇晃晃,一排整齐地晒在院子里。

这种不真切感,并不只出现在我一个人身上。

柏莱是第一个联系我的人。

“冬,他真的死了吗。”柏莱问我,他的声音沙哑而疲惫,似乎刚结束一段长途跋涉的旅程。

彼时,我蹲在养老小屋的院子里,打理丛生的吊兰。

我对着小盆里移植的吊兰苗碰了碰水,接着再拿小铲松了土,“他在我旁边去世的,”我回答他说,“晒着太阳,穿着喜欢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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