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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亚蒂原本漫不经心的表情突然凝了起来。他定定地望着我,望得我都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干嘛?”我嚷嚷道,“你看得我好不自在。”

他只是撇过脸,像是不爽,又像是不甘。

“什么嘛,”他说,“原本我还不信,没想到他居然是对的。”

“哈?”我不解地看向他。

但莫亚蒂没有解释,也没有再看我,回应我的疑惑。直到走到一棵树下,他停下脚步,重新面对向我,“喏。”

莫亚蒂说着,掏出一个记录仪,扔到我的怀里,“他要我给你带的东西。”

我对如今的情况还一头雾水。“柏砚让你给我的?”我推测着问。

莫亚蒂点了下头,“对。”

时至此刻,我仍对莫亚蒂和柏砚之间有联系这件事感到匪夷所思。他们俩在我印象里,都是会为对方命丧黄泉开香槟的人。

“哈?你们什么时候取得联系了?”我拿着手里这个刻着‘医疗专属’字样的仪表,百思不得其解,“他为啥不自己给我?”

莫亚蒂却避开了我的问题。

“我怎么知道他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他一句话搪塞了我,接着双手环胸,“总之,他和我说,让你看了这些,你就能接受他的死亡了。”

“我没有不接受他的死亡啊。”我不明所以。

然而,莫亚蒂显然懒得再和我掰扯。他直接靠近我,按下了我手里仪表的开机键。

几秒后,一个蓝色的屏幕被投射在我眼前。

“自己翻着看。”他命令道。

“什么东西啊,真是的,搞得神秘兮兮的……”我念叨着,无可奈何地滑动着屏幕。

一张张属于柏砚的就医诊断单、药剂单、建议单,以及他和医生的聊天记录,逐一浮现在我的面前。我一张张看看,看着医生在柏砚的病理报告那一栏写下越来越多的字。

原来从去年开始,柏砚的身体就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各种问题。

先是最常见的掉牙、腰痛、膝盖痛,头晕眼花这种老年病。然后是反反复复他看了五六遍,但还是发作的胃炎。

接着,在一次发烧中,他又出现了心肌炎的病症。医生劝他进疗养院,他拒绝了。可随着他的身体老化的速度越来越快,心脏也出现了问题。

我翻着柏砚和医生的聊天记录。生前的几个月,柏砚的身体已经无法承受出远门的负荷。他们只能在线上交流。医生很负责,每天都询问柏砚的身体情况,锲而不舍地游说他住进疗养院。而柏砚要么回复一个无意义的‘嗯’,要么直接无视。

柏砚吃的药越来越多,医生苦口婆心的劝说也越来越多。

直到柏砚去世的前两周——他身体内的多个器官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衰竭,医生向柏砚发来了确认放弃治疗书。

这次医生再也没有长篇大论,他只留下了一句话,‘保重,柏先生。’柏砚依旧言简意赅,‘谢谢。’我静静地盯着那份确认放弃治疗书上的签字。我好像又回到了柏砚去世的那天。那个时候,我也是这样盯着那份柏砚在他的死亡计划书下签署的名字。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再次向我涌来。

对我来说,柏砚离开得太突然了。

突然得我完全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反应这件事。我强撑着理性,维持着这具身体基本的运转。可我的精神与我的感性,仍停留在柏砚尚未死亡的时间节点,怎么也出不来。

柏砚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身体上的衰微。我问他,他也总是说,‘一切正常。’他不愿意告诉我他身体的老化,他害怕我自责、内疚,害怕破坏我平稳的生活。他或许不希望我为他的死亡落泪,因为他说过,他本就没打算活太久。

于是,在我没有看见的角落里,他安静地死亡着。

“搞什么啊你们……”

我说着,眼前的蓝色屏幕忽然变得模糊了。

一股汹涌的潮水忽低浩浩荡荡低席卷我几近干涸的内心,天空下起了暴雨,消失的眼泪,从我的悲伤的泉眼里汹涌而出。几乎是一瞬间,我能感到,我的脸上流满了眼泪。好孤独。

不论是柏砚一个人安静地死去,还是他死后被安葬在这个巨大的墓园里——我都觉得好孤独。真的好孤独。

我分不清,这种孤独究竟是柏砚的感受,还是我的感受。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岁,那时我和柏砚感同身受,我们融为一体,感知着同一种情绪与生命。

这么多年以来,我吸取了教训,总是对与他感同身受充满了警惕。我和他保持着一个安全距离,他也是如此。很多时间,我和他都默契地通过陈丹,来完成某些交流。

可是,在柏砚死后,我竟然又一次体会到了这份感同身受。

“你哭得和我想象的一样丑。”身旁的莫亚蒂说。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完全没有沾上丁点儿体贴。他没有上前安慰我的企图,也不给我递一张纸,他就站在旁边,平静地注视着我哭泣。

我用手背抹掉脸上的泪水,即便仍止不住流泪,但我还是勉强吞下了哽咽,“这些是柏砚让你给我的?”我带着浓浓的鼻音问莫亚蒂。

“对,”莫亚蒂说,他说着,撇了撇嘴,“说什么你看你不会很快接受他的死亡,会感到孤单之类的话——”

“我才不需要他来指挥。”他说。

他说得很嫌弃。可是,他还是来了。

我不确定莫亚蒂来的理由究竟是什么。但不论如何,我都感谢他的来到。

不过,我对他话语里透露的信息感到啼笑皆非。好似托孤似的,一定要把我托付给谁——我记得,裴可之在去世前,告诉我,他也这么和柏砚说过。

“什么啊!”我说,“我是什么接力棒吗?”

莫亚蒂闻言,笑了起来,“差不多是这样,”他阴阳怪气地说,“在你那俩任前夫眼里,你就是个孤苦无依的小可怜,要没人陪就会孤独得死掉。”

我自动屏蔽了他这张狗嘴吐出的垃圾话,“所以你过来是为了不让我孤独得死掉?”

莫亚蒂拉长声音,“噫——”了声,他靠在树上,那张充满攻击性的美丽脸庞,在岁月的侵蚀下,也变得柔和了几分,“才不是,”但他话依旧没怎么柔和,“我说了,我过来就是为了看你哭泣的。”

我翻了个白眼,“好了,我哭完了!”我又抹了把脸,将脸上的泪水抹走,“你走吧!”

面对我的驱赶,莫亚蒂也不生气,他只挑了挑眉,又说,“我也说过,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他这么一讲,我才想起来他曾经托小菜给我传的话。

“哈?”我瞪向他,“你以后都不来见我了?”

莫亚蒂也要去死了?我才稍稍从柏砚的死亡里回过神,心情都尚未平复,乍想到这儿,我又有点儿想哭了。

我仰起脸,想把眼泪憋回去。但在我闭上眼睛的一瞬,泪水又从眼眶滴落而出。

“不,”莫亚蒂说,“我以后都不会离开了。”

他这么一说,我的呼吸都停掉半拍。我看向他,盯着朦胧的视野里,绿色盎然,莫亚蒂被模糊成其中的一个灰色色块。

我震惊得都要忘记哭了。

莫亚蒂貌似对我的惊讶很满意。

他走过来,拉近和我的距离,他凝视着我湿漉漉的脸和流泪的眼睛,目光遥远又平静。

“现在,你不再高高在上了,你也无法再悲天悯人了,更不可能再去用你的宽容和爱残忍地解构谁的生命了。”他说,“我们平等了,姜冻冬。轮到我来理解你了。”

我瞅着他,满脸不可思议。我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听到莫亚蒂说这种话,“你是不是被人掉包了?还是又惹了什么祸?”

在莫亚蒂的死亡注目礼中,我真诚地说,“这种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怪肉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