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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来年的春夏之交,梧桐树依旧没有任何发芽的迹象。

不论院子的吊兰草长得有多凶猛,绿得有多苍翠欲滴,梧桐树桩始终光秃秃的。复苏的万物中间,是灰白色的朽木,木头树皮斑驳,如同一枚不会呼吸的化石,瞧上去还挺悲凉。

我心里的侥幸与期待,随着五月最后一天的结束也熄灭了。我不得不接受它已经死了的事实。

但就在我垂头丧气,给梧桐树撤下输液管的时候,一抹亮色忽然从我的视野中一晃而过。我追寻而去,接着,我惊讶地发现——原本树干内部被雷劈裂开的创口,不知怎么的,从乌漆嘛黑变成了一片金黄。

我伸手,探进梧桐的身体内部抚摸,曾经焦烂的粗糙感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久经打磨的细腻触觉。似乎是前几日被春雨浸泡过,树身发朽,用力摁下去,是柔软又有韧性的,很容易让我联想到潮湿的子宫。

晚上莫亚蒂提着大包小包回来了,我精力不济,由他负责采购。我领他到梧桐树跟前。黑夜,梧桐的裂口正对我们,露出里面金灿灿的切面。

莫亚蒂也有些意外,我问他这种金色代表什么?他仔细观察了一圈,回答说这是雷击木里非常罕见的现象。

“以前的古人认为这种被雷电劈出金色的树,是得道成仙。”莫亚蒂说,他又补充了一句,“就是成为更高维度的生命了。”

我再次打量这棵死去的梧桐树,带来死亡的创口反倒金光闪闪,恍若哺育着一线未知的生机。如此想来,还挺治愈。

前年冬天莫亚蒂陪我去柏砚的工作室过新年,今年他要我陪他回家,说这样才算公平。

他把公平这个词扯出来,胁迫似地要求我。我对他的虚张声势颇为不解,“就算你前年没陪我去柏砚那儿,我也可以陪你回去的啊。”

我不理解他为什么还要用半胁迫的方式表达请求。明明我很少拒绝他,偶尔反驳,也是他的要求太离谱。比如昨晚上他要我往他的浴缸放切好的菠萝与花椒,他说这样能治疗头痛,但我怀疑他是想把自己煮了。

“你是担心我拒绝你吗?”我问莫亚蒂。

莫亚蒂摇摇头,“不是。”

“那是为什么?”

莫亚蒂撑着下巴,也开始思考起自己的行为模式。过了一会儿,他迟疑地望向我,“除了你以外,我几乎没有请求过别的任何人。”

说着,他的脸上忽然浮现出奇怪的神情,杂糅了难以启齿的尴尬,又不得不承认事实就是如此的无能为力,“我没有经验。我不习惯请求别人。”他说。

承认了这一点,莫亚蒂当即由于羞耻过度,将脑袋埋在墙角里,陷入了消沉的自闭。

他这么一说,我细想下来,貌似还真是这样。

去年和莫亚蒂旅居他生活过的地方,三个地方陡然不同,但唯独所有原住民对他的感情是相同的,基本上都是感激、尊重。

不管是作为Moyati还是莫亚蒂,的确总是别人在向他寻求帮助。他们需要他聪明的大脑、需要他可靠的担保与承诺、需要他果断的决策力和行动力。

而莫亚蒂对所有人却都是淡淡的。他的生活从过去到现在始终充斥着对方需要他的单边关系,哪怕他处在不平等的金钱与性的关系中,也是如此。

思及此,强烈的怜爱之心顿时溢满了我的心房,哪怕此刻莫亚蒂正蹲在院子里吓路过的小猫,我也觉得他好清纯、好无辜,是就算被人压榨,也只会迎风哭泣的那种小可怜。

“我今后再也不剥削你了。”我无比动容地握住莫亚蒂的手,向他保证。

没成想,莫亚蒂还不愿意了,他推开我凑过来的老脸,撇了撇嘴,“如果你不需要我,我会逃走。”他说。

也对,连我需要他,他需要我的双向关系,他都别扭了好多年。要是变成只有他需要我的单向关系,他绝对会连夜出逃,逃到离我最远最远的角落,只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地观察我。

唉,我只是说不剥削他,但怎么会不需要他呢?

没有他的话,我还能命令谁跑到千里之外的大超市买我爱吃的薯片?没有他的话,昨天的剩饭剩菜谁来啃,我又怎么能吃上新菜新饭?

只要每天定时投喂,定时监督睡觉,就能养活的哆啦Mo梦,我怎么会不需要呢?

就这样,收拾好行李、采购好足量的食物与日用品,我再次跟莫亚蒂踏上他母亲留下的小星球。

我上次来这儿,还是将近二十年前,来帮莫亚蒂处理他不想再饲养的小羊。如今成群的小羊早就离开了这颗星球,不知道孕育出第几代,它们曾经留下的痕迹也消失殆尽。

对比前两次的荒芜,莫亚蒂的这颗小星球热闹了许多。不仅每个池塘都能看见塘鹅,草地也是三步一个兔子窝。走路稍不注意,就会被绊倒。

为了生态循环,饶是莫亚蒂再懒得打理,也不得不考虑引入捕食动物。

我和他一起参谋,在数百种动物里精挑细选。最后我俩一致决定引入狐狸和水鼬。

这俩动物体型合适,习性合适,外貌也合适,且都皮毛柔软,油光水滑,说不定以后混熟了还能摸摸。再完美不过。

从中转港口接回订购的狐狸和水鼬,我还特地在放生前,把这二十几只小家伙带到莫亚蒂母亲的棺材面前。

莫亚蒂母亲的棺材依旧被安置在一片空地上。不过原先一望无际的草原长出了一片树林,不远处也多了口湖泊,倒是热闹不少。

莫亚蒂对我的仪式感嗤之以鼻。但当我拉着他,真的到了他妈妈的棺材面前,他和棺材里的鲜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别扭地主动介绍起笼子内的狐狸和水鼬,“喂,我们要把这些狐狸和水鼬放生在星球上,不然这儿的生态运行不下去。”

说完,莫亚蒂打开棺材盖,拨开五颜六色的花,往泥土深处浇了些营养液。

满棺材的鲜花几十年如一日的娇艳挺拔,今年我们回来,还添种了丁香。透明的玻璃盖子合上,满棺材的生机勃勃,有种生死共存的美。

生活在只有我和莫亚蒂两个活人的星球上,我们当然得学会自己找乐子。

包括但不限于骑我带来的双人自行车,不过这次是莫亚蒂在后面哼哧哼哧骑,我坐在前面,盖着毯子,美美地吹风。可惜我享受了没多久,他就心里不平衡,耍赖不干了。

小星球上的草原四季常绿,哪怕是在冬天,嫩绿的草也细细密密地铺满了山脊。我和莫亚蒂闲着没事了就会爬上漫长的草坡,坐在山头又滑下去,比赛谁滑得更远。期间几只野兔钻出来,探头探脑地打量我们。

年满八十七岁的新年,小星球下了一场雪,我和莫亚蒂在他妈妈的棺材前支起架子,煮火锅吃。

沸腾的牛油咕噜咕噜冒泡,辣椒、花椒和八角之类的配料在红色的汤底翻滚不停。煮下去的肉片逐一飘到汤面,香气霸道地四溢,我想起第一次来这儿——那个时候下了场暴雨,我们在飞船里也是吃的火锅。那个时候,莫亚蒂尚未完全接受他的母亲,他浑浑噩噩,还会为变成候鸟的快乐王子哭泣。

莫亚蒂的母亲所写的:「都将经历三次受难:流浪、爱情与死亡。」那么,莫亚蒂至今究竟经历了多少难了呢?

我搅拌着锅底,询问莫亚蒂这个问题,他正平静地撕开牛肉卷的包装。

“没有先后顺序,它们同时发生,”莫亚蒂说,他不甚在意,“如果把这三样东西比作受难,那我一直在受难,从来没有停止过。”

他说的也有一定道理。他学着生活是最近才发生的事,在其余生命里,他在流浪着寻找死亡,又在死亡里不断消遣、戏弄、鄙夷、怀疑、憧憬着爱。

我充满同情地将浮起来的牛肉夹进他的碗,“包括现在?”

鲜红的牛肉片将他的唇也烫得泛红。他边喝酸奶,边回答我,“唯独不包括现在。”

我们下肉片时,两只狐狸忽然从斜前方的灌木丛窜出来。

两个小家伙都不怕人,跑到我们身边,绕着锅转悠,棕红色的大尾巴摇来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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