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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里的烟燃了将近四分之一,留给柏莱停留的时间不多了。

“如果,”柏莱顿了顿,他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如果你和柏砚有孩子,你会给他取什么名字?”

他话音刚落,姜冻冬就爆发出猛烈的咳嗽声。

“咳咳咳!”此时,姜冻冬也顾不上别的了,他涨红了脸,气都还没喘匀,便急吼吼地问,“我、我、我我我我和他会有孩子?!”

任谁听到一起长大的好兄弟,那种会帮对方扯出卡在屁股缝的裤子的好兄弟,在未来要在一起造娃,都会被吓到的吧!

“我说如果——如果的话。”柏莱拍拍姜冻冬的肩膀,安慰他激荡的情绪。

自己都还是个半大孩子的姜冻冬如今听不进任何话了,他被美食、睡觉、出去玩这些事塞满的脑子,此刻全都被‘我的好兄弟要和我一起造孩子’这句话刷屏。

姜冻冬宕机了好十几秒才重启成功,“那我和他未来会有孩子吗?”他问柏莱,可当柏莱准备告诉他时,姜冻冬又抓狂地抓乱自己的头发,他大喊,“啊啊啊!算了算了!你还是不要告诉我!”

柏莱被姜冻冬激烈的反应逗笑了。

他望着姜冻冬绯红的脸,那上面杂糅着惊恐、窘迫、和难以置信的情绪。仔细分辨下,柏莱还看出几丝细微的,或许连姜冻冬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羞赧。

“你不想知道?”柏莱反问。

姜冻冬叹出口气,他慢慢冷静了下来,原先通红的脸,也变得粉扑扑的。“我是很想知道啦……”姜冻冬说,“但我更不想因为未来的事情,破坏我和柏砚现在的关系。要是有孩子——啊……顺其自然吧,那是未来的我决定的,和现在的我没什么关系。”

很姜冻冬的思维方式。柏莱心想。

他点点头,继续问姜冻冬刚才的问题,“那你们有孩子的话,会给他取什么名字?”

姜冻冬苦恼地皱起眉,“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歪着头,望着天思忖了好一会儿,“但是如果有的话……”

“那就叫莱吧。”他说。

姜冻冬和柏莱面前的喷泉突然启动了。

一注清泉从水池中心的花苞似的雕塑喷出,水柱升腾上半空,而后洒向四面八方,像一朵盛开的花。水噼里啪啦地落下来,不一会儿就填满了整个圆池。一些水滴飞溅出来,柏莱清晰地看见,阳光穿过其间,折射出绚烂的光。

这一刻变得无比绵长,柏莱注视着姜冻冬。在姜冻冬去世的很多年以后,他再一次不自觉地露出了那种孩子的神色。

柏莱转过头,不再看姜冻冬。他又吸了口烟,才稍稍平复好内心的波澜。

“为什么不叫燕?”柏莱问,“你要向柏砚妥协,取他给的名字?”

“不是啊,”姜冻冬理所应当地说,“因为你叫莱。”

柏莱的心跳漏了一拍,有那么一刹那,他以为眼前年少的姜冻冬知道了什么。

“我可不是你和柏砚的孩子。”柏莱若无其事地发出嗤笑。

姜冻冬放下手里空空如也的碗,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柏莱,似乎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说这个话,“我知道啊!你不是说了吗——你是我的朋友。”

“……那为什么要叫莱?”柏莱轻声问。

姜冻冬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因为孩子长大了,说不定会像你一样,也请我吃猪扒包和椰奶西米露!”他说完,笑了起来,嘴边的酒窝乍现,“嘿嘿嘿!”

老实讲,姜冻冬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只是下意识地不想眼前的人失落——至于为什么他不想眼前的人失落?他也不知道。但是他就是不想。因此,姜冻冬循着自己的本能给出了答案。

柏莱听着这万分熟悉的胡言乱语,忍不住笑了。很快,他嘴角微小的笑扩大到眉眼,紧接着,笑声从他的身体内涌出。

柏莱想起了过去无数个姜冻冬胡说八道的时刻。姜冻冬总是这样,每每到达危险的、肉麻的、过于煽情的交锋顶点,他就说各种俏皮的、无厘头的话来回应。再深沉复杂的话题,也能被他四两拔千斤地返还回来。

柏莱原以为这是姜冻冬后来习得的为人处事的方法,却没想到,原来这是他天生便具备的本能。

而一旁的姜冻冬见柏莱笑,他也跟着笑。

十六岁的姜冻冬什么都不懂,又或者什么都明白。柏莱在笑的间隙里细细密密地端详姜冻冬,年轻的姜冻冬和照片里一样,他一笑就会露出满口洁白的牙齿。不过他的牙齿不算整齐,两颗门牙仔细看的话,都微微向内撇,好像即将向内被推开的门,在人说着欢迎光临似的。

那么。姜冻冬会赞同他留在有他过去吗?而他——他柏莱,做出这个选择,自己又真的甘心吗?为了得到一段感情,选择失去属于自己的人生。要是姜冻冬还活着,一定会大发雷霆吧。

等笑声渐歇,柏莱问姜冻冬,“你想知道更多关于你未来的事吗?”

姜冻冬他摇头,“不是很想诶。明天的事情,明天自然就会知道了嘛。为什么要提前知道?”

很姜冻冬的回答。柏莱心想。

但柏莱还想诱惑一下姜冻冬,“或许我告诉你一些无关痛痒的?”

姜冻冬眨了眨眼,他总感觉莱很想让自己知道未来的事。出于不想让朋友失望,姜冻冬还是豁出去了。

“要不然你再请我吃一个猪扒包?”姜冻冬伸出食指,大义凛然地提议道,“说不定我再吃一个,我就想知道了!”

噢,这个回答更姜冻冬了。柏莱又笑了起来。

于是,柏莱又和姜冻冬一起走到街对面的商铺,买了份猪扒包和椰奶西米露。

这次买的时候,姜冻冬掏钱,自己买了份猪扒包喝一瓶运动饮料。他把饮料给柏莱,至于另一份猪扒包,则留给还在训练中心的柏砚。

姜冻冬解释说,“让柏砚也尝尝味儿。”

柏莱衷心希望这份猪扒包是馊的。

往回走的路上,手里的烟只剩下三分之一了。他们站在一处红绿灯下等待时间被一粒一粒地数完。

“你说吧!我的未来怎么样?”姜冻冬撕开新的猪扒包,刚出锅的食物给予了他偷听未来的勇气。

柏莱也不卖关子了,他低下头,用手帕轻柔地帮姜冻冬拭去嘴巴挂着的白菜丝。

“你的未来不太好。”他说。

“啊!——”

在姜冻冬震惊的目光中,五十五岁的柏莱平静地告诉十六岁的姜冻冬,“你会结三次婚,每一次都很不幸。你的第一任丈夫爱你,可他遗忘了你们的爱,他出轨了,还有了孩子,你们离婚了;你的第二任丈夫爱你,可他不是个好人,他爱你的同时还牵挂着别人,你们也离婚了;你的第三任丈夫是个只会向你索取的无底洞,他也许爱你,但同样和你离婚了。”

“你会遇到很多人,他们有的喜欢你,有的憎恨你,有的会为你而死,叫你痛心疾首,还有的会与你天各一方,再也无法相见。你的情路坎坷,事业同样多舛,你付出了生命、尊严,却遭受背叛、不被理解与被边缘化。”

说到这儿,一阵风吹过来,柏莱手里的烟燃起一簇火光,烟燃烧得更快了。

“这种不公正到你死后都不曾消散。你被淡忘,被污名化。有很多人编写你的桃色故事,他们热衷于将你想象成性感的玩物,或者缺爱的疯子,没有人记得你的人格。”柏莱说。

柏莱指向他们身后的一条大道,那条大道通往首都星的商业区,和学区分道扬镳,“要是现在,你走上这条路,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

姜冻冬看了眼柏莱手指的方向,他笑着问,“那未来的我后悔吗?”

“什么?”

“遇到了那么多人和那么多事的我,后悔吗?”

柏莱低下头,他看见姜冻冬颊边拂动的碎发和一双明亮的眼睛,在他的鼻翼旁,还冒出了一颗白色的小痘痘。他的肌肤细腻紧致,阳光打在上面,像乳似地融化开。

“不,你从不后悔。”柏莱答道。

姜冻冬脸上的笑愈发明显,“这不是很好吗!”

烟快要烧到手的灼热,提醒着柏莱时间所剩无几。假如他还想回到属于自己的时间,他就要准备和姜冻冬告别了。

“再说点儿什么吧,冬。”柏莱说,“我会把你的话带给未来的你。”

“未来的我?那是什么时候的我?”姜冻冬好奇地问。

柏莱扯了个谎,“六十八岁的你。”

姜冻冬没想到原来柏莱来自这么遥远的未来。“那不就是五十二年后了吗!!”他吃惊不已。

柏莱带着寡淡的笑意,安静地凝视眼珠子四处转悠的姜冻冬。他知道,他将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也将是他最后一次寻找他。

“想好了吗?要对六十八岁的你说什么?”柏莱问。

十六岁的姜冻冬不是磨磨唧唧的人。他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我想好了!”他说,他举起吃了两口的猪扒包,笑着对柏莱说,“六十八岁的姜冻冬,你好啊!我是十六岁的姜冻冬——再过五十二年,我就会成为你啦!”

姜冻冬说完的瞬间,头顶的路灯数完了禁止通行的一秒又一秒,街对面,绿色的灯发出“嘀”的一声,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