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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同志不是那种人。”

日夜兼程的赶路是很累的, 人颠的屁股痛也就罢了,最难忍的还是当你骑在马上,御风驰骋时, 高高地暴露在寒风中——那种顶着风与之较力, 无论输赢都冻得连气都不想喘。

冷空气即便饱含氧气,是维持生命的重要元素,但那个温度,吸一口整个肺都像冻住了,真的受不了。

赶路几个小时, 这其中的每一分钟, 林雪君都是依靠咬紧牙关捱过的。

太冷了, 她脑子里一分钟治疗的事儿都想不了, 只有碧柳在湖边漂浮的3月江南, 三角梅放肆艳染整个视野的5月川渝,和艳阳高照、海风裹挟热风的盛夏渤海湾。

任何一个地方也好, 她想去。

脑子里时刻想着那些温暖的时刻,才坚持得下去。

所有这些渴望,最后都具象成了家里的热炕——才分别几个小时就思念的温暖的家。

所有焦虑与瑟缩都在阳光从东方升起的时刻, 被晨曦照散, 消弭殆尽。

无边无际的黑暗被撕裂,晨曦一瞬间遍染夜雾, 世界蒙着的黑纱忽而一闪变成圣洁的白色。栋栋鬼影披上温柔的纱雾,不再恶作剧地唬吓人类,反而蛰伏在草野、枯林间,含情脉脉地远望。

苏木的步速缓下来, 它与骑在背上的人类一道远眺天际线上那一团朦胧的荷包蛋。

右后方慢跑着紧随的沃勒抖了抖毛发上挂罩的晨露冰霜, 无数细小的碎冰像武器般四射, 惹得跟在它身边的小小狼呜叫一声跑远。

阿依娜速度也慢下来,她抚摸着自己的棕马,目光抚过林雪君骑乘的大黑马——即便蒙了一层汗霜仍漂亮的浓黑色均匀短毛,无懈可击的肌肉线条,高傲挺拔的身姿。

好俊的马啊。

她跃跃欲试想跟林雪君比一场,从这里到前方任何一个坐标都好,看看谁的马更快,谁的骑术更好。

林雪君却笑着拒绝了阿依娜,她抚摸过苏木颈后鬃毛,轻轻搓掉马背上触手可及之处挂着的汗霜,咬掉手套快速拨出一粒糖,前倾身体探长手臂将糖粒送入苏木口中。

寒冬赶路已经很辛苦了,再快速疾奔,苏木会掉膘的。

阿依娜盯了会儿林雪君,忽然道:“你很爱惜你的马。”

“不逊色你们爱惜自己的驯鹿。”林雪君点头。

“我们也很爱惜马,在森林里狩猎常常也需要骑乘矮脚的森林马。”北方的森林于南方的森林不甚相同,这里的山缓,树高而直,大多数林地的植物密度都没有南方密林的高,在许多地段都有马匹可以穿行的森林通道。

只是山路难走依旧,长脚马在山林中赶路的危险很大,壮实灵敏的矮脚马会更合适。

像林同志的大黑马这种就只适合草原,一进森林就只敢牵着走了。

林雪君朝阿依娜点点头,人类失去工具后总是寸步难行。在草原上要有大骏马,到了森林需要矮脚马。就像后世需要吉普,需要林地越野车一样。

太阳升高,将整片天地晒暖时,风终于也愿意休息一刻。

人和马都得以喘息,林雪君跳下马,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

“呼——”她长长吐出一口气,累得精神恍惚。

苏木看她一眼,喷鼻吐出一团白雾,便昂首阔步走向冒着白烟的河流,低头去喝水。

骄傲的骏马,只在山川与河流面前俯首。

林雪君在雪地上跳了跳,与阿木古楞站在太阳底下吃牛肉干。

沃勒在他们拉缰下马时便不见了,糖豆和小小狼也随它一起钻入远处的芦苇荡。河流边的芦苇荡里树着几株早落光叶子的枯树,上面时不时停留几只小鸟,它们冷静地观察人类,又毫不留恋地飞走,在未完全结冰的河面上自由低掠。

半个多小时的修整,当林雪君咬下手套,将手指塞进口中吹响口哨几分钟后,芦苇荡一阵摇晃,嘴丫子下方沾着鲜血、吃饱喝足的沃勒率先低着头、扫视着左右、警惕地慢跑出来。

另两只坠在后面,小小狼嘴里还挂着几根羽毛。

“你的狗也吃饱了。”阿依娜跃起上马,俯视着大黑狗从身侧路过。感觉到自己的马在大黑狗靠近时紧张地转身直面对方,又焦虑地喷鼻踢踏,似乎随时会惊吓地奔逃或旋身踢蹬。

大黑狗却像完全没察觉到马匹的异状般,目不斜视,仍旧耸着肩低着头,垂着长尾,不紧不慢地路过。

林雪君笑笑,没有刻意纠正。

又是藏起杀气的狼,隐姓埋名的一天。

……

傍晚时,林雪君一行人终于到了根河。

子佑人公社的张社长带队迎接了林雪君,一起共进一顿简单晚餐后,林雪君几人在张社长安排的宿舍里补眠2个小时,便又再次上路。

虽然所有人都已经疲惫不堪,但为了尽快赶到那哈塔部落,仍强提精神努力赶路。

北方的冬天白昼极短,晚上七八点钟的森林已彻底黑透。各种不同的猫头鹰蛰伏在黑暗中,静静凝视森林的闯入者们,偶尔鸮叫,便引得坠在队伍后面的黑狼抬起幽绿色的眼睛四下扫视。

“如果不是有这样的急事,没有人愿意在森林里赶夜路。”邵宪举总觉得对林雪君不好意思,时不时便回头说一些隐含歉意的话。

他们刚牵着马步行过一段不能骑乘的崎岖山路,林雪君四肢末端发冷,腿上和背心却直冒汗,加上疲惫和熬夜的疲乏,精神不济,甚至有些接不上邵宪举的话。

对方不愧是快马手,常承担运输、送信的工作,在赶路这方面的体力完全强过其他人。

哪怕一直生活在森林中的阿依娜也比不了。

幸而阿依娜和邵宪举的认路能力极强,一路走过来两个人都十分笃定,没有出现迷路等状况。

路上沃勒、糖豆和小小狼一直紧随在她身边,沃勒始终坠在她外侧靠后的地方,小小狼则走在沃勒前方,同样时不时机警地驻足,向树影之间凝望。

对于狼来说,压低身体与其他动物对视,不止是观察,也是一种威慑。小小狼在行进的过程中,已不知不觉间从沃勒身上学会了这一点。

太阳升起之前,又拐过一段积雪路,沃勒忽然炸毛,朝着右后方低吼,引得小小狼和糖豆也随它一道示威。

林雪君几人摘下猎枪和弓箭对着沃勒盯视的方向蓄势待发,根本没看见森林里令沃勒戒备的野兽,便在一阵树木窸窣声后,解除了危机。

无论那只野兽是什么,它都在‘狼’群和猎枪弓箭等的威吓之下,选择了离开。

太阳升起一个小时后,他们终于看到了清晨曦光之中的群聚部落,7个兽皮毡子做成的锥型撮罗子圈围出一片营盘,生活着阿依娜的家人。

绕过一片落叶松,他们与一个一米二三的孩子汇合,同路走向营盘。他背着比自己更高更粗的一捆柴回家,听见阿依娜喊他,回头本来要笑,乍然瞧见陌生人,又刷一下收起了笑容。

在别人看来,他仿佛忽然变得木讷了,阿木古楞却懂得那不是木讷,只是害羞而已。

鲜少见到陌生人的苦孩子,天生就更羞怯。他们因为害怕而紧绷,因为羞涩而不敢有太多表情和反应。

这是阿木古楞熟悉的状态,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林雪君回头望了眼阿木,拉住他的手,在他望过来时朝他笑了笑。

阿木古楞回过神,回以一笑,又迈步靠近她,似是想要一个拥抱,步子却在她跟前变得迟滞,最终绕过。

他行到那孩子跟前,拎起孩子背后的柴,扛在了自己肩上。

男孩怔了下,阿依娜朝他点点头,走到阿木古楞身边代男孩道谢。

阿木古楞没有说话,又默默回到林雪君身侧,与她并行。

阳光穿进森林,被树木分割成无数道光束,仿佛会发亮的扇骨,撑开在那哈塔部落上空。

晨起所有人都在劳动,瞧见阿依娜和邵宪举带着客人到来,那哈塔族长立即起身相迎。

走在最前面的邵宪举已与族长说上话,队伍最后的林雪君还没完全走进营盘中的空地。

在路过一棵参天大树时,林雪君不禁仰起头,看它如网般盘结在头顶的枝杈。可以想象,当冬去春来时,它的树冠撑开会是多么的壮美。

在几步外捡起一颗小石块,她走近巨树,恭恭敬敬地在敖包石碓上又添了一块。随即默默祈祷,渴望此行一切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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