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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他经过这些年的交往,也已经了解到了自家外孙的未来使命。

当下,也只能充满无奈地说:“行了,你就等着瞧好吧,孩子一出生,我就把他送到你那里去!”

于谦问谢翱:“汝将何往?”

“我亦不知”,谢翱目视着远方天际的一缕渺茫云气,神色淡淡,“也许就这样四处浪迹,客行烟波,待下一次相见之日。”

“保重。”

“保重。”

当下,哭祭西台的甲、乙、丙、丁四人组,就此告别,各自离去。

……

三年后,白鹭洲书院焕然一新,开始对外招生。

庐陵的地方长官早已换成了元人,对此深感恼火,不明白这个与逆贼文天祥有关系的东西,怎么又死灰复燃了。

他正准备进行打压,却被朝中一纸调令下达,调往了别处。

新来的地方官,是张珪的人。

张珪因平乱有功,拜昭勇大将军,在朝中炙手可热。

但他志不在此,很快就改为文官,一路青云直上,授中书平章政事,大元宰相,封蔡国公。

张珪和于谦之间,是一见面必然要分出生死的关系,但他也绝不容许,有人前来白鹭洲搞事。

毕竟,他始终记得,老师邓剡死前曾叮嘱他:“如果行有余力,记得去把白鹭洲好好修一修。”

白鹭洲这方书院,曾无数次出现在邓剡的讲述中,被语气温柔地追忆提起,装点了他的旧梦,成为了他心中的一方净土。

就这样吧。

张珪断断续续地收到过一些消息,于谦将白鹭洲建设得很好,亲自教导,费尽心血,门生弟子,英才如云。

江南江北的无数英杰赶到此地,只为拜入门墙。

现在的白鹭洲,和老师故事里的那个地方,似乎一模一样。

于谦并不禁止学生出仕元朝,他们中很多人,在入朝为官后,免不了要和张珪打交道。

张珪开始了推行汉法的大计,进行以文治国,轻赋税,裁冗官,戒奢华,开言路,各种制度的改革,让汉人可以得到更好的待遇。

许多来自白鹭洲的弟子,都在经历了重重选拔后,加入了他的计划。

张珪有些惊奇:“你们好像专门受过这方面的训练,显得很是熟稔。”

弟子们告诉他:“于先生教了我们很多执政实务,也许他早就料到,我们会参与您这场汉法变革,为世间汉人谋福祉吧。”

张珪沉默了许久:“于谦当年带领平虏军转战千里,是何等坚决如铁、顽抗到底,我与他亦是……仇深似海。他怎么肯把你们放出来,为大元效命?”

有人这么告诉他说: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于先生经常教导我们,罪在王廷,百姓何辜?”

“在朝在野,皆可为生民做实事,不必囿于一朝一代之更迭变幻。”

“前路依旧莫测,我也想试一试用自己的平生所学,在这个华夷倒置的时代,尽可能去保护天下千千万万的汉人。”

张珪抬眼看去,见说话的是一个少年,风度俊爽,眉目高远,有一派光风霁月、落落出尘之气。

张珪心想,这应该就是白鹭洲书院近年来最得意的弟子了:“你叫什么?”

少年说:“张养浩。”

“你籍贯上写了是北人?”

“我六岁时,父亲为了送我求学,全家迁居江南。”

张珪与张养浩彻夜长谈过后,将人推荐进了御史台,后来成为了变法不折不扣的主力。

恢复科举制后,张养浩三次担任科举主考官。

无数的汉人子弟与寒门后进,因此得到了拔擢启用。

二十年间,来自白鹭洲的登科进士超过百位,亦成了朝中最不可忽视的中流砥柱力量。

有一次,张养浩问他:

“您总是问我白鹭洲,何不亲自回去看看?于先生在摘星楼前,为您的老师邓光荐立了塑像。”

张珪沉默。

他不可能谅解于谦对邓剡的算计,于谦也不可能谅解他射出的那一箭,最好的方法就是互不相见。

在于谦的有生之年,他始终未曾再度踏进白鹭洲。

后来,又过了许久。

久到蕉痕覆鹿,野芳成春,皇城的芜草来来去去生了又灭,一茬复一茬,久到张珪已经不记得,当年十七岁的他初次踏入京师王廷,是一种怎样的心境。

这些年,他身居宰相之位,夙兴夜寐,事必躬亲,身体一直不是很好。

他平日太忙,唯有在病中闲暇时,经常会翻阅邓剡给他留下的《相业》,在旁边写下批注。

无论写了多少批注,总是因为在病中,字迹显得过于轻飘柔软,不够好看。

可他细看着邓剡留下的字,其中每一个,俱是清正隽秀,端方正直。

从前张珪不明白,老师重病加身,如何还能写出这么好看的字,一笔一画,历历分明,甚至一写就是数十卷。

他也是当世知名的大书法家啊,还给许多名画题了词,怎么就做不到呢。

现在他知道了……

那根本无关书法造诣,只是因为,邓剡关心他,远胜过了关心自己。

——今生今世能遇见这样一个人,他已经无憾了。

变法者永远在悬崖边踽踽独行,一路背负风刀霜剑,走到众叛亲离,茕茕孑立。

张珪的亲子不理解他,与他愤然割席,他从前的战友对他暗箭中伤,欲置他于死地。

到头来,张珪发现,茫茫人世千万里,已经没有一个人能再和他说上一句话。

他时常在深夜披衣独坐,问自己:

我已经功成名就,位极人臣了,能不能就此收手,莫要再去实施改革,推行汉法?

古往今来,变法者能有几个得到善始善终,我何必自讨苦吃?

但每一次夜尽天明,他都依旧沿着这条路走了下去。

有一次,张养浩休假回白鹭洲书院探亲,归来后,捎给他一句话:“于先生让我转告你,世事岂能尽得圆满,不过求仁得仁,问心无愧。”

张珪有些想问,那他于廷益,问心无愧否?

但转念一想,其实那年的舟山岛上,自己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

许久之前的一个暮夜,在白鹭洲山间,于谦问他:“变法是一条无归之路,若舍你一人而定天下,可乎?”

张珪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坚定的回复。

“可。”

他亦是这么做的。

这位终元朝百年间,最杰出的汉人宰相,英风烈骨而浩气昭然。

一生历经四朝,受罢相三遭,刑罚数回,沉浮数十载,攻讦与猜疑无尽。

却如同凛然风雪后,兀立在元廷万丈高墙上的孤松,终此一生,都为了守护天下汉人的利益而战,没有后退半步。

他万刃加身,走过这人间,又清清白白而去,俯仰天地,无愧苍生。

……

这些年间,于谦除了教导门生,著书立说。

就是承接了邓剡的使命,为宋末死去的众多英杰写下列传,流传后世。

楚州陆秀夫、范阳张世杰、江陵刘鼎孙……

写了最多的,还是先生。

《文信国公墓志铭》、《文丞相传》、《题文山遗画》、《挽文山词》……

他写了千百篇,字字伤骨,落笔如刀。

这一路光辉的印迹,绝不会埋没在岁月中,而是犹如旌期猎猎,与日同辉。

是年深秋,水云先生汪元量来访,送来了许多文天祥早年在临安的旧稿。

这位昔年南宋的宫廷琴师,于谦的同乡,在亡国后被掳北上,成了忽必烈的琴师。

幽囚多年之后,如今终于得以离开元廷,孤身一人,放归江南。

于谦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邓光荐,和对方笑谈起汪水云这个人的场景,但如今,早已经物是人非。

“我给你带来了这些”,汪元量把文天祥从前的手迹递给他。

“当年临安旧都的那批人,文山死了,君实死了,张太傅也死了,叠山绝食于漠北,光荐是我看着他离去的……到现在,就剩我一个了啊。”

他轻声笑着,如雪的白发垂落双肩,坐在残阳夕光里,单薄得宛如一叶白蝶剪纸:

“为什么就只有我活下来了呢,怎么就只有我活下来了呢?”

“明明昨日还在高楼风花,独坐弹琴,今朝梦醒,一切却已人事全非……”

于谦默然。

汪水云这个人,仿佛命里带离别。

在原本的历史上,是他时时抱琴去监牢中,陪伴着文天祥走过了最后一程,在如今的岁月,又是他送走了重病的邓剡。

“我听说你在给人物作传,我把这些都给你”,汪元量拿出了更多的资料,一张张,一卷卷,皆是不同的字迹,“答应我,将它们都传下去……”

于谦翻开第一张纸,见上面写着:“故宋昭仪王清慧:……人去后,书应绝,肠断处,心难说。更那堪杜字,满山啼血……”

“故宋宫女金德淑:……空懊恼,独客此时还,髻压马头金错落,鞍笼驼背锦斑斓,肠断唱门关。”

“故宋徐君宝夫人:……破鉴徐郎何在,空惆怅、相见无由。从今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于谦看到这里,顿觉手中字迹重如千钧。

每一行字,每一句话,都是那些滞留在北境的孤魂,用心头血蘸写的满腔亡国之恨。

汪元量告诉他:“我一生都居于宫廷,所交所游,也以女子居多。我尚可以回归故乡,可她们注定是要一辈子死在北国,无法重归江南了啊……”

“你既然要给宋末英杰们作传,何不也为她们写上一写?”

“她们是无法向世间传递音讯的人,却终究不该被改朝换代的浪潮所湮没。”

于谦沉声说:“好。”

他无从得知,历史上的邓剡是不是也在汪元量的嘱托下接手了这些材料,做了这件事。

有也罢,没有也罢。

毕竟邓剡的作品佚散了太多,最后很多都没流传下来。

但他觉得,自己一定要将其完成。

汪元量带来了巨多的第一手亲历资料,有他在宋、元两朝宫廷中数十年的日记,也有一些来自王清慧等人的亲叙手稿,字字血泪。

王清慧尚有家人在世,听说白鹭洲有人要给女儿写传,不远千里,风尘仆仆地赶来,只为将他们所知道的故事亲口告诉于谦。

于谦写信给毕业的弟子们,还有谢翱和张千载,托他们在外行走时,多多打听这些女子的故乡是否还有人在。

如果尚在,就邀请前往白鹭洲一叙。

若干岁月间,陆续有人抵达了白鹭洲,给出许多音讯。

就这么东拼拼,西凑凑,和汪元量的资料互相一对照,信息的空白终于被填补上,已经足够在历史的尘烟罅隙里,拼凑出许多亡国女子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