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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 比如谢灵运,表面上看起来是个斯文人,实际上路子野得很。

不仅从小学剑, 颇为能打,还给刘裕当过参军,追随他赴沙场征战过。

所以此刻, 谢灵运手臂一展, 轻而易举地就制住了王维,将人按在一边的座位上。

他生平遍览佛经, 亦绘制过不少观音像, 早就将一切眉眼装扮熟稔于心。

连参考图片都不需要看,直接麻溜地从戏班子处搬来了全套粉黛铅华化妆品:“快快, 摩诘坐好,终于到我发挥的时候了。”

王维轻轻挣扎了一下:“这不太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谢灵运反问,分分钟给他编出了一套无比流畅自如的理论,“你想啊,你道号摩诘, 和名字连在一起就是佛经里的维摩诘尊者。维摩诘尊者是菩萨, 观世音也是,这不等同于你就是天选观音?”

王维第一次见这般等同法, 简直惊世骇俗。

他纤长的眼睫震了震, 若晨光中一片即将飞起的蝶翼,光影明灭:“可是……扮演观音的一般都是女子,这般让我来成何体统。”

“摩诘,你着相了”, 谢灵运一脸严肃地说, “佛法有云, 五蕴皆空,六识全无,十八界尽虚妄。”

“所谓的妍媸美丑、华颜朱紫不过是表面之物,浪蕊浮花尽后皆作如是观,你怎能如此执着于区区表象,反将莲华真谛抛之脑后?”

“心舍于有无,眼界于色空,故目光所见一微一尘俱是阎浮,什么男女,什么扮相,统是浮屠幻景。如今舍千里而取一毫,轻泰山而贵一鸿,未能参破现象看本质,谬矣!”

他一套组合话术下来,压根不给王维反应的机会,趁对方陷入沉思,直接就开始上手。

但王维也不是好糊弄的,很快就按住了他的指尖,语声温柔地轻笑道:“康乐的佛法倒是讲得一套一套的,何不亲自上阵?”

谢灵运自然不能说我就是想看你扮,略一斟酌,露出了深思的神色:“主要是因为——”

王维眸中漾开了一点清透的流光:“是因为?”

谢灵运实在想不出理由,便开始大声胡言乱语:“因为我长得丑,而且很凶!小孩子见了我扮的观音会心生噩梦,从此不敢见观音!”

王维:“……”

倒也不必如此睁眼说瞎话。

康乐幼年就被他爷爷、芝兰玉树的谢玄,盖章认定此儿风神俊秀,来日必定远胜于我。

谢灵运也觉得这个借口好像不太站得住脚,便灵机一动,又想了一则:“我看起来就不是什么正经人,所谓仗剑高歌,五陵少年,狗看了都要摇头的那种。不像你,怎么着都是清幽绝俗、冰清玉洁的当世佳人,气质也完美符合。”

王维无奈,知道他前半截说的是实话,至于后半截……不评价也罢。

他算是看明白了,今日这热闹自己就不该来。

以后凡是谢灵运提出要往人多的地方去,他一定躲得远远的。

眼看似乎有门,谢灵运朝着祝音台一阵使眼色:“现如今,满城庙会的男女老少都等着呢。”

祝音台站在不远处,旁听了许久,结果自己愣是插不上一句话。

这时,接受到谢灵运的眼神,便轻轻颔首,刻意压低嗓音,用一种清澈微哑的少年声说:“本城上至八十岁老媪,下至牙牙学语之垂髫,俱是捧心期待、翘首以盼,只等你的到来。”

“且说这城东王大娘,半截入土,还要撑着从棺材上爬起来,只待过年听一曲观音冲喜。”

“还有这城西张婶子,家中二男出征在外,日夜悬心祈福,就等着一曲观音抚慰她的心灵。”

“这城中刘氏家族的幼小,不过呱呱坠地,就开始掰着指头期盼新年庙会,等着一睹观音。”

……

如此列举了数个案例,俱是迫切之至,王维听得长叹一声:“真没有别的法子了?”

“没有了”,谢灵运抢答道,拉着他的手晃了晃,“摩诘快来吧!”

王维放弃了挣扎,安安静静垂下眼眸,任由他摆弄,只是不忘提醒一声:“莫要弄得太过分。”

谢灵运却是信心满满:“没事,我尽管涂抹,你就是铅华洗尽、珠玑不御也好看,即便随意披个麻袋都会很惊艳!”

王维一瞬间简直被他气笑了,如玉的指节在菱花铜镜边缘不轻不重地点了点:“康乐,你之前到底有没有给人上过妆?”

“你知道的”,谢灵运居然还有点儿自豪,“虽说这个年代大家都喜欢敷粉,但我天生长得白皙啊,所以我从来不抹!”

听了此话,王维登时就有点想跑路。

“别担心”,谢灵运赶紧把他按回去,“我虽然是第一次给人上妆,但我擅长绘画啊,我们不是经常一起写生,描绘山水园林、长川风月吗?我也没少给你画过肖像,你放心好了。”

“……”

王维已经不敢想象他究竟会在自己的脸上画出什么东西来了。

不幸之中的万幸,就是谢灵运作为一名画中圣手,手非常稳,不至于出现稍微一偏差,歪到十万八千里外的离谱情况。

饶是如此,王维也是僵直地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生怕影响他发挥,让本就惨痛的现状愈发雪上加霜。

谢灵运屏息凝神,每一下都十分认真,很快鼻尖上都冒出了汗。

“擦擦”,王维递给他一块手帕。

“哎呀你不要动”,谢灵运嗔怪地望了他一眼,随意地抬起衣袖一抹,又继续开始动作。

王维等待了许久,仿佛有数个时辰那么长。

终于,谢灵运端起朱砂,最后拿笔蘸了蘸,落下一点邃然的艳色在他眉心,宛如一抹绯花静卧在离离白雪之间。

“好了。”

说完之后,他自己先愣了一下,许久没回过神来。

不是吧,这也太好看了……

谢灵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他化出来的妆,难道他真有这方面的天赋?要不,回家找几个人再试试水?

怀疑人生. jpg

王维等了半晌,不见他有下文,疑惑地抬眼,眸光若秋水般清缓流转,交映长天。

谢灵运用一种极端复杂的神色注视着他,一转头,发现祝音台半张着嘴看他,许久才将一面铜镜递过来:“你自己看吧。”

他们本在戏楼的最高处,倚着栏杆,下方所望自可一览无余,檐角斜飞入空,攀附晴岚流云。

许多人早已聚集在下方等待戏台开场,不知什么时候,都纷然寂静了下来。

众人什么时候见过如此绝色的人,又置身于云端高处,衣袂翩然,真如仙人临尘,一时都看得有些呆住了。

王维指尖微微颤抖,想着谢灵运到底把他画成了什么啊,别是吴道子的地狱画风吧。

他拿着铜镜,举起欲看,终究还是塞回了袍袖中,轻叹一声:“罢了。”

被别人看去至多是别人做一做噩梦,要是他自己看了,那就真是「从此不敢见观音」了,以后还如何参禅修佛。

王维决定放过自己。

“真的不看看吗?”谢灵运深感惊讶,“如果是我的话,可能会拿着镜子欣赏一整天。”

王维听他如此说,愈发觉得他想拉自己下水,更是绝了看一眼自己脸的心思。

祝音台宛如魂魄出窍,默不作声地跟在二人旁边,过了许久,才想起要给王维讲一讲戏文。

王维作为年少成名的音乐大师,很快谙熟了戏曲的韵律,甚至还做了些许改动,使得旋律更为悠扬悦耳。

祝音台听了一遍,深为叹服,只能感叹任何人的天赋果然是有差距的。

然而,等做造型的时候,又出了点问题,祝音台拿着一副耳环道:“按道理是要佩戴琉璃明月珰……”

谢灵运可不想让自己朋友受这罪,立即灵机一动:“没事,我有办法。”

他看了王维一会,忽而一伸手,拔下对方束发的玉簪,乌发温柔地垂落了下来,披散在肩上,宛如一抹流动的墨色。

祝音台捂着心口,已经快昏倒在后台了。

“快稳住”,谢灵运忙把她架起来,“再加一个头纱就好,我们能行!”

王维已经心灰意冷,处于一个完全弃疗状态,任凭他二人折腾。

殊不知,万朝观众见了这一幕,简直想当场表演一个魂穿谢灵运或者祝音台。

某些激进分子已经在疯狂艾特天幕,你直播镜头拉那么远干什么,如此美人你不对着脸拍,像话吗,啊?

现在观众主要分为两批,一批在赞美谢灵运的技艺高超,着实神异,甚至预定要跟他学化妆课的。

而且谢灵运给王维的造型做得也非常好,主打一个仙气飘飘,行云流水,驰风弄月,如在瑶池胜景。

你永远可以相信陈郡谢氏的审美,魏晋南北朝top 1!

另一批人则是什么都不说,专门埋头记录,绘画各种美人肖像、观音图的。

康献太后位面的顾恺之、唐高宗位面的吴道子、南齐位面的陆探微、张宋帝国为面的赵孟頫,等等等。

万朝的画家几乎都在这一刻把王维当成了灵感缪斯,开始了一系列流传千古的名画创作。

王维对此浑然不觉,亦不知自己的美貌究竟有何等杀伤力。

未料,等他开始登台演出的时候,和他一起对戏的演员们个个宛如魂飞天外,唱完一句词都要愣半晌,听得王维眉心微蹙。

正苦恼着这场戏到底该如何进行下去,忽听得万籁俱寂中,不远处高楼上,清晰地传来了一阵悠扬的笛声,恰如其分地续接上了戏曲的韵律,分毫无差。

王维抬眸望去,阑干尽处,有一位贵公子衣衫明艳,容颜绮丽,一双含情的桃花眼未语先笑,流转间定格在他身上。

可以说,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他收回眼神,不再多想,继续开始观音唱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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