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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蒨此前听他讲过本朝的许多史书内容,正在批改公文的笔锋微顿,轻声道:“看来史书说他文武兼通,善弹琴,工隶书,五言诗妙绝,甚是恰如其分。”

辛弃疾往里走了几步,见他身前各种文书堆积如山,一摞直接耸立到天花板,又拐了个弯叠在一边。

陈蒨整个人坐在书堆里,以一种极为高难度的特技姿势,每次都在趁文件不注意,猛地将最下面一本册子抽出来,进行处理。

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才进城几天,何以至此?”

陈蒨也想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惨,于是向他发出了邀请:“幼安,一起吧。”

辛弃疾拗不过他无比期盼的目光,接下一份文件,抬眼一扫,好家伙,《战后民舍重建的区域划分与形制提要》,一个提要居然洋洋洒洒写了几百页。

不能说专业不对口,只能说跟他擅长的领域完全不沾边。

辛弃疾蹙眉问:“此等工造营建之事,未有专人负责?”

“当然有”,陈蒨神色平淡地将公文翻到下一页,“只是生民休戚大事,哪得轻易假借于人手,总要事无巨细,亲自过目推敲。”

辛弃疾不免叹息:“如此每一字皆再三斟酌,深远静思,也难怪你案头公文越积越多了。”

陈蒨不以为意,轻笑一声道:“或许我便是天生的劳碌命,未有垂拱而治之幸。”

他指向那份营建文书,随意举了一个例子:“譬如这建筑屋舍之事,首先要考虑材料来自何方,建康就地取材定然不足以支撑如此大批量的修复工作,倘从其他地方运输而来,是何人所为,以何种途径抵达,怎样进行材料原产地选择和数目统计,若是其他地方的材料运到建康不适用又当如何。历来建康水灾不断,材料选择、城市布局与市坊划分亦多有讲究,从前的疏浚工程一概被侯景破坏,眼看汛期为之不远,只能重新因地制宜,开漕沟渠,导泄震泽……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辛弃疾沉吟,不得不承认他的思虑确有道理。只是这样一来,工作量霎时翻了数十倍,就算没日没夜地做也做不完。

他道:“子华,水至清则无鱼……”

陈蒨笑了,眸中蓦然漾出一抹讽刺:“至清?世家治下可有一寸清净地?”

辛弃疾默然。

“我观览时俗,常所扼腕”,陈蒨语气沉静,却又仿佛山溪间的水激泠泠,蕴含了许多冷意,“若非士族浮华务虚,以战为耻,至于傅粉施朱,体羸骨脆,不堪一击,侯景区区八百起兵,岂能青丝白马寿阳来,一朝踏破江山!”

他看了一眼辛弃疾,又道:“昔年淝水之战前夕,秦兵列境,太原王氏王坦之临终与谢安、桓冲书,言不及私,惟忧国家之事,摒弃前嫌,倾力一战,故有八公山下破敌军百万。”

“二百年过去了,世家中再不曾出现过谢安、王坦之这样的人,反倒是王僧辩之流层出不穷,流毒江表,霍乱四海——这些士族难道不该被清除吗?”

“不错”,辛弃疾慨然道,“太清之难,世罹此祸,天下倾塌,皆士族之罪。”

文帝陛下日后当政期间的种种措施,什么广开寒士求贤令,什么土断改革,什么拆分州县,什么诏禁浮华,什么广开官学,什么重划盐铁,什么自铸天嘉钱,一刀刀都是直往世族的心窝处扎。

然而问题也就出现在这里,并且最终撞上了两道不可逾越之天堑,导致玉碎人亡。

一是天不假人。

改革者注定要踽踽独行,尤其是在这种天下名士皆出自世家的境地,最终就变为了他一个人的奋斗,以一己之力镇压朝中的汹涌暗流。

陈朝的寒门武将确实有几位出众者,萧摩诃,吴明彻,侯安都,可堪为肱骨,但治世文臣却一个都没有。

所以帝王只能自己揽下所有的事,夙兴夜寐,事必躬亲,这般过度燃烧,宛如长夜中一茎微弱飘摇的伶仃烛火,终会被洪流般的夜色吞没。

这就导致了第二个问题,天不假年。

两晋南朝的门阀政治根深蒂固几百载,要想清除其影响,绝非数年之功,根本就不是一个短命帝王能在有生之年完成的事。

大约这就是明君的悲哀吧。

反观陈蒨的弟弟陈顼,登基后主打一个让陈蒨政息人亡,将世家名士重又尽数吸纳进朝中,自己过得随心所欲,老舒服了,甚至还成了历史上生孩子最多的一个皇帝。

两相对比之下,叫人意如何平。

辛弃疾一边想着,一边翻阅完了面前的文件,写下各种批注,当他花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做完的时候,发现陈蒨俨然已经处理完了七八本。

“……”

朋友,你的速度未免太过于无情了。

虽说陈蒨效率很高,但比起面前一堆浩如烟海的公文,这点进度仍旧是杯水车薪,对比十分惨烈。

“咱们还算幸运”,陈蒨悠悠叹息道,“好在如今都用纸张,倘若换作秦汉时期的竹简,动辄一下翻阅成百上千斤。”

辛弃疾扶额,由衷地夸赞道:“你心态真好。”

“谢谢,希望你的心态也很好”,陈蒨缓慢眨了眨眼,下一刻,便将厚厚一沓纸搁在了他的面前,“幼安帮帮忙,我能相托的唯有你了。”

辛弃疾一瞬间面无人色,踌躇再三,终究怀着一种视死如归的心态翻开了最上面一本。

……

公文这种东西宛如薛定谔的猫,你不打开它,永远不知道它究竟有多折磨人,是把人直接折磨死,还是折磨得死去活来。

辛弃疾有感于陈蒨的志向,决定支持一下好朋友。

然而他默默坚持了几日,着实看公文看到十分崩溃,最终忍无可忍一推手:“要不还是去打北齐吧,你想打哪,地图上指出来,我给你把城池取来。”

反正别再让他批公文了,遭不住,真的遭不住。

陈蒨给自己灌了杯茶,比他还要崩溃:“你来了几天,我几乎整晚都没合眼,每次你看过的公文我全部都要再查看返工一遍,这不是平白给人增添工作量吗?”

辛弃疾目光幽幽地望着他,陈蒨也同样两眼发直地回望过去。

万朝观众:噗。

这一幕看着有些好笑!

辛弃疾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按照陈茜茜如此夜以继日,呕心沥血的工作风气,主打一个不眠不休,搞不好还没活到历史上的年岁就会英年早逝。

“我帮你找个靠谱的人问问”,辛弃疾沉吟道,反手打开了视频。

这种事当然是要问刘宋帝国的大管家兼常务副皇帝刘穆之了,他最有经验,信他的准没错!

刘穆之:啊???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也是这种将所有政事都大包大揽的风格,所以才死得早,只不过现在吃下了续命的丹药所以可以随便浪?

刘穆之纠结了一会,最终这么说:“我的话,其实还好,主要是由陛下和我一同分担政务,你们现在是执政初期,又面对百年难遇的巨变乱象,自然要辛苦一点,等一切进入行政体制、步入正轨就会好起来的。”

“当然”,他话锋一转,特别提醒道,“最好给文帝陛下找一个能百分百信任,托以大事的助手,就如我之于陛下——可以考虑一下自己的发小!”

辛弃疾将此言转述给陈蒨,后者闻言陷入了沉思。

发小的话,他倒确实有一个呢……

正在此时,忽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喧嚣吵闹的声音,原来是李来亨和吴明彻从北江州的齐梁边境开了传送门回来,打算从工作坊领走一批新制的武器。

“幼安,子华”,小老虎冒冒失失地跑过来,“我们看到了一座好漂亮的高台呢,陛下在视频里说那个地方就叫吴公台,吴明彻的吴!”

陈蒨:???

辛弃疾思索了一会,终于想起了小老虎到底看到了什么东西。

吴公台最初是沈庆之(是吴兴沈氏的沈庆之,檀道济的一个下属,不是白衣兵仙陈庆之)北伐时铸造弓弩所在之处。

几十年后,陈蒨送吴明彻北伐,于此斟酒誓师,祝君凯旋。

吴明彻后来大胜归来,又在此地设宴庆祝,笳鼓连云,因此就叫做吴公台。

吴公台上的一草一木,阑干画角,都见证过陈朝,乃至整个南朝数百年岁月的最后辉煌,它如落日余晖般惊鸿一现,随后彻底坠入了历史洪流滚滚向前的深渊。

江南王气从此永远凋伤,北方一统了中原,史书进入崭新的一页。

然而,真正让吴公台极具悲凉宿命感的,是后来吴明彻兵败被擒,也曾经过这一处高台,追思今昔,潸然落泪。

又过了许久,杨广作为主帅南下灭陈,陈后主出降,陈朝覆灭。

大将军萧摩诃与尚书令江总,都在跟随陈后主北行入隋的队伍中,路过吴公台,恸哭不已。从此,他们永远地滞留在了北境,就如当年的庾信,再也没有魂归故土。

三十年后,杨广江都遇刺,尸骨就葬在了吴公台下,灭国凶手居然与旧国遗迹共眠在一处,白骨如山,骏骨空台,宿命与因果在此轮转交叠,荒诞如梦。

唐人李延寿修史,《南史》至陈朝覆灭终,《北史》至隋炀帝身亡终,南北朝的漫长岁月,最终都同归于一座吴公台下。

土坟数尺何处葬?吴公台下多悲风。

小老虎虽然整日虎了吧唧的,但说到这边,心头还是凛然浮现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日居月诸,时节如流,世间的因果真奇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