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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十月初起, 大燕各地的州府已陆续派人,护送军籍田地册子前来京城。

已是十一月中旬,临近年底, 清闲了大半年的军督局内,一时?如火如荼。

各级官员正?一手拨着算盘,一手翻着那些册子?,将上面记录的军户人数、军田产出等检验核算。

因?自去年秋末至今年夏中, 在北疆与?狄羌的战争,衣甲辎重粮秣、战死将士需赔抚恤、重修城池安置百姓等, 皆耗去大量饷银。

加之峡州与?海寇的几场海战, 又去大笔的银子?,险些让国库不堪重负, 皇帝怒骂不止。

前两日, 兵部那边又来个侍郎催促,快些将账面算好送去。

至腊月初,兵部要将账呈给户部,户部也在夜以继日地盘查这年大燕各部的开支,到腊月底再上呈内阁审阅,最后?由内阁递往皇帝。

催得这般急,怕是今年的账比去年还难看,为避帝王怒火烧到自个头上, 各个衙署的长官正?抠脑地想法子?。

军督局同样?避免不了,都督孟秉贞坐在案前, 忙地头发都白了好几根。

除此之外,明年年初有?六年为一期的京察, 各地文官武将要来京,经?吏部考核;开春后?还有?武举科考, 要选出新一代的年轻将领,好为大燕储备人才?。

这是皇帝亲自叮嘱,甚至言说选拔时?要去观望。

孟秉贞低头看过账,又喝口茶润嗓,拿起武举名册打?开。

建国之初,孟家因?战功列于开国功臣之中,不高不低的位置,被封长平侯。

至如今一百三十二年过去,那么多的功臣,唯有?孟家还在。其?他的朱门绣户,不是因?这样?,便是因?那样?的罪被抄家砍头、流放灭门。

孟秉贞得了祖宗的教诲,最懂揆情审势。

好歹在朝廷混了二十多年,还被放在军督局里,哪能不猜到些皇帝的意思。

前三日卫旷来与?他说过,又通过内阁递交了辞呈致仕,道身体年迈多病,要卸去军督府的都督同知职位。

虽皇帝还未应允,不过场面上的推脱,哪能轻易放为国征战多年的老将离去。

但想来再有?两日,便会答应下来,届时?朝廷皆知。

如此镇国公府内,有?职位在身的有?三人。

三个儿子?啊。

两个武将,一个户部的文官。还有?那驻守在北疆的三千卫家精兵,并不归兵部直属。

即便卫旷这个老狐狸要辞官,暗里可不会真的不管事。

太子?又是性?情软弱之人。

孟秉贞想想自己在皇帝的位置上,也不会放心这卫家。

此次对?敌狄羌的大胜,卫旷这第三个儿子?最为劳苦功高,虽是三品的指挥佥事,却是在军督局这个地方。

若是开国时?,军督局自是武将的最好去处,但现今的军督局,早已今非昔比。

兵权都转交兵部,由皇帝全权调遣。

不若他孟秉贞也不能做这个军督局的都督,平日弄些杂事罢了,各地发生战事时?,哪里有?他说话的份,只管听上头的命令就是。

当今获得无?上战功的卫陵,却被皇帝调到他手下做事。

皇帝为六皇子?选了傅氏女做正?妃尤觉不够,还如此看重明年的武举,这是要给六皇子?铺平道路。

倘若除去镇国公府,势必要有?人来顶上卫家,不若闹起战事来,一个傅元晋是不够去填窟窿的。

孟秉贞捋捋花白的胡子?,一边看各地的武举人选,一边想着回去后?得和他那个儿子?好好说道,别有?事无?事地去找卫陵。

卫陵大婚时?,被请去做迎亲的傧相,那时?不可推脱。

但这年过去,万万不能再和卫家往来了。

眼见皇帝身体愈发不好,日日丹药不断,竟还让六皇子?去找那传闻中的长生丹,又堵住了内阁上请让六皇子?封王就藩的意思。

次辅孔光维更是因?该事,连上十多封奏折,被皇帝以不重帝君身体,而罚俸半年。

虽然不知接下来的朝局如何,但只会混乱成一坛浑水。

孟秉贞老来得子?,可不想孟家的根脉被牵扯进去,折在夺嫡里。

*

一连多日,天色从早时?至傍晚,始终灰暗。

天上的乌云盘桓在头顶,久久不散,盖地下方的京城,也是一片灰蒙蒙的惨淡。

卫陵眼扫过册子?上峡州地域的那个名字,在将整理好后?这年京察的武将人员名册合上,出门找到孟秉贞交予,得两句呵呵笑的“辛苦辛苦”后?,也笑地拱手告辞,便牵马步出了衙署的大门。

抬头看了看天,踩镫上马,双腿轻夹马腹,他微扯缰绳,驱马朝茂乡斋去。

昨日信里,与?东厂厂督谭复春约好的地。

一个月前送去的消息,终于得到了回应。

起初,谭复春恰好祭拜完母亲和妻子?,从墓地前起身,要乘车离去,却收到了那封密信。

他正?疑惑平日因?避帝王猜忌,从不与?镇国公府多有?接触,怎么突然之间,凯旋回京没多久的卫家三子?,会托亲信送来这封信,竟还要亲自交到他的手上。

但等打?开信件,看过里面的内容,他已暂时?忘却这个疑问。

浑身冰冷地犹坠冰洞,手指都在发颤,几乎要拿不住那张信纸。

狠狠闭了闭眼,他回首看身后?连绵群山之中,那两座深灰色的石碑,上面用红墨写的大字,早已黯淡无?光。

再转头过来,他捏紧信纸,将那些墨字攥在手心。

上了马车,马不停蹄地赶路,两日后?回到东厂,他立即派身边最信得过的探子?,前往去查翰林院学士姜复的女婿,修撰陆松,务必要一清二楚,所有?的事都务必查清。

是否真如信里告知的一样?,并非姓陆,而是姓谢。

是上一朝内阁阁臣谢徽,逃脱升天的儿子?。

整整一月过去,便是在昨日,他得到确信消息,陆松确非姓陆,只是被谢徽一个叫陆尺的幕僚私自带跑,该换了陆姓,自此以陆家子?嗣的身份自居。

和卫陵告知他的一模一样?。

寂静的雅间内,白色烟雾从香炉中袅袅飘出,缭绕地松散。

谭复春半眯着细眸,问道:“敢问卫大人,是从何处得知的此事?”

卫陵端盏喝口热茶,放下后?,不过看着桌对?面身材高大、眼神阴冷的人,轻笑一声。

“谭督主不必过于紧张,我也是偶然得知的此事,想来对?你该是十分有?用,才?会告知。”

他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去做,现如今更是被皇帝紧盯的时?刻,不好对?一个翰林院的官员出手。

并不打?算亲自去除掉谢松。

不如让给前世,被得势后?的谢松,斩草除根的谭复春。

这番牵动,陆家和姜家脱不了干系。

届时?,便是姜家覆灭的时?候。

兴许以后?,欠下的这份情,还能用到谭复春这个人。

何乐而不为?

谭复春只觉可笑至极。

往事不堪回想,谢徽当权时?,谢氏一族的人在故乡欺男霸女,鱼肉百姓。

他的童养媳为那半两碎银子?,拿着绣花活计给谢家的后?宅夫人们,却被老爷羞辱,跳井自尽。

他一个小?货郎,不知死活地去讨要说法,被打?地半死。

到府衙击鼓鸣冤,却被层层压下,不过是因?京城中有?所谓廉洁的大清官,怎能埋没了谢家的名声。

他的母亲,也气厥身亡。

天地不仁,权势当道。

最后?,他断了自己的命根子?,那一刀的痛绝惨叫之后?,进到宫里,卧薪尝胆地卑躬屈膝,被称为奴婢,只为报仇雪恨。

将近三十年过去,谢家的势力已被拔出,他也爬到东厂厂督的位置,被人所敬畏。

却陡然有?一日告诉他,谢家还有?一个人活着。

好啊,好啊。

好得很!

他不会放过这条漏网之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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