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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冬臣有点诧异,他下意识反驳:“不可能啊treasure,他在我面前哭得十分凄惨,他告诉我,他是为了医药费铤而走险,他还给我讲述了一个很感人的故事,说在九七年的冬夜,他罹患某种病症,他母亲背着他去县医院,当时巴士因暴雪不通车,他母亲背着他一路前进,落下了病根,所以他很愧疚……”

况且男人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恐怕唯有那久病卧床的老母亲,才能激起对方那么大的情绪。

一提到加重的老母亲,这个采访的罪犯立刻就潸然泪下,泣不成声。

孟冬臣说那么多,纯粹是想告诉江雪律,他这个采访真的是随机,不存在专门来骗。更何况作为一个成年人,他有最基础的识别能力,不会轻易被简单的谎言骗过去。

treasure感应了一下道:“孟哥,卧病在床的老母亲是真的,但是为母亲抢劫的动机不是,更何况,他也不是孝子。”

这个谎言成立,也许是因为其中一半的事迹完全真实,另一半有选择的避而不谈。

“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啃老族,他的母亲确实卧病在床,也送了医院,可事实并非如此……”

夜晚的台灯发出幽幽荧白光,映照在少年安静的侧脸上,勾勒出流畅精致的光影。江雪律面前不是习题册,作业他都做完了。

他眼前是孟冬臣发来的采访稿,稿子内容是那名抢劫犯的内心自诉,对方提到很多细节,江雪律与他“精神共振”后发现,很多细节是真的,但人物完全对不上,简单来说,对方在说谎。

说谎也是一门学问,什么样的谎言能够使人信服,自然是情绪饱满、细节生动,令人感到身临其境。

偏偏这么一颠倒,他从“加害者”变成“可怜的受害者”。

孟冬臣:“这个男人说,他母亲患有糖尿病,不能吃任何带糖食物,为了母亲他连玉米都不敢吃。后来他母亲还是演变成了尿毒症,他悲痛万分。”

treasure:“他母亲没有糖尿病,这个故事是他剽窃隔壁床的故事。如果孟哥你懂医学常识多问几句,他就说不下去了。”

孟冬臣当时确实自然没有多问,他对糖尿病、尿毒症的了解不多,闻言傻了:“那男人说,他在家里过得十分朴素,家里常常一菜一汤。”

treasure呵了一声:“一菜一汤的是他那可怜的老母亲,真正的他荤素不忌,餐餐都要大鱼大肉,如果老母亲无法满足他,他就拳打脚踢。”他那可怜的老母亲连饭都吃不上。

“孟哥,根据我感应到的画面,他母亲人生就是两个字大写的悲哀。”

接下来的过程中,孟冬臣就听江雪律讲了一个版本完全不同的故事。这个故事里,真正的主角不是那个因抢劫入狱的罪犯,而是一个叫王招娣的乡村姑娘。

她是怎么嫁到这个村子里,为一个男人生儿育女。她第一胎是女儿,在上个世纪医疗条件落后的诊所里,她差点因血崩而难产,濒临死亡的恐惧让她对生育有了心理阴影,她不想再生了。

可她这态度招致了丈夫的拳打脚踢。

“我娶你就是为了生儿子,不然娶你干什么?”

她的人生价值落在别人嘴里仿佛只为了传宗接代,于是她只能生。

她是一个伟大的母亲,暴怒的丈夫要给女儿取名叫做“盼娣”,她冲出去,强行给女儿取名“雪梅”。因为女儿出生时梅花和雪花纷纷落下,天地白茫茫一片,银装素裹间唯有梅花傲立枝头,王招娣没读过什么书,只能给襁褓中的女儿取这么一个很乡土的名字,总比“盼娣”好听。

她是真心爱女儿的,并不想这个名字成为女儿一辈子的枷锁,走到哪里都要招到嘲笑。

第二胎怀孕期间,超生游击队来到乡下,每个村镇搜查超生产妇,乌泱泱的动静吓得王招娣和一些同样怀孕的女子惊魂未定,她含着眼泪怯怯不安地躲到树林里一躲一个月。

还好这一胎是儿子。

她以为自己的人生解脱了。

小儿子的出现让她生活好过很多,可惜好景不长,因为冒着超生的风险都要生,并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丈夫被罚了一大笔钱。

从那以后,他们家的生活条件一落千丈,这是谁的错?

孟冬臣听到这里,呼吸都要停滞了,他激动地抓紧了手机,通话视频还在继续,“他们不会认为,是她的错吧?”

江雪律点了点头,“明明是她丈夫冒着风险也要生,可她遭到了丈夫的拳脚相加,丈夫认为都是她的错。”

原话更加难听,“如果你第一胎生的是儿子,那咱不就不用被罚了。”这个如果论,更是在模糊重点,把过错全部摘在对方头上。

她悲哀的一生才刚刚开始,好不容易丈夫死了,结果一个在娇生惯养中长大的儿子,接过了“家暴”的大棒——什么大孝子,根本不存在——他的暴力习性完全源于童年父亲对母亲的殴打,这种劣等习性的继承,在相似基因中延续——

母亲被殴打时,他不仅一点也不同情,还说“妈,你少惹爸爸。”、“妈你应该反思一下,爸爸为什么不去打别人,总是打你和姐姐。”

这种暴力与泪水的循环持续了一生。

孟冬臣无法掩饰自己复杂愤怒的心情,他克制不住深吸了好几口气,“他没告诉我这些,他只告诉我,二十几年来,他多么孝顺。因为母亲年龄大了,多年来的储蓄,他都用来给母亲买保险、保健品和保养品。”

江雪律道:“孟哥,他母亲生前账户上每个月都有养老金,性格也是一分钱恨不得掰在两半花的节俭。这个男人以担心母亲年纪大糊涂了,会乱买东西为借口,强行扣留了母亲名下的养老金。一个月有多少就花多少。”

可能有人很难想象,一个有养老金、生活还算富足的老人,是怎么沦落到上街乞讨的。如果不是女儿出手相助,老人甚至无法逃离魔爪。

江雪律看着面前这虚假至极的采访稿,几乎将其全篇推翻,每一个段落、每一处细节几乎都能指出违和之处。

换言之,这个男人根本没一句实话。

人老,实话也不多。

最后,江雪律盖章道:“为母犯罪?完全就是一个笑话!他一生好逸恶劳还虐待亲母,到头来,母亲还要成为他违法犯罪的遮羞布。”

什么为了给母亲填上医药费去抢劫,举着这种大义的旗帜,是想洗白谁,又想感动谁?造成她一生苦难的分明就是他。

“他还好意思说,自己很愧疚,没有来得及见母亲临终前最后一眼。我明明看到的是,他母亲临终前,是在女儿的眼泪前带着笑意离世,撒手人寰时她很开心,没见到带给她一生不幸的儿子。”

江雪律描述了一下自己所看到的场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躺在洁白的病床上,她身上插满了管子,她身躯很瘦小,瘦得整张床都显得宽大,小到让人疑惑她当年是怎么孕育出两个健康的孩子并抚养他们长大。她整个人几乎要陷入床单里,她的眼神浑浊。

她那取名雪梅的女儿在痛哭,悲恸得难以自持。

医院方给小儿子打电话,根本没人应答。

孟冬臣震撼了,他久久沉默,直到一滴眼泪砸在西服上,他颤颤巍巍地抚上眼角,才发现自己掉泪水了。

他喉咙微堵,喉间发出一声长长叹息,原以为故事到这里就算结束了,谁知道treasure话锋一转:“孟哥还没结束呢……他那叫雪梅的姐姐,一手出钱操办了葬礼,而在母亲要火化时男人又来了。”

他爹的,这什么畜生,有完没完,一向涵养极佳的孟冬臣眼含怒火,血压蹭蹭蹭往上涨,嘴里想说脏话。

也许是江雪律讲述的主角是老母亲,他几乎代入了那个角色,一辈子过得这么惨了,连死后都无法安生,如果是他,气得要从棺材里站起来了,暴打这个不孝子。

“雪梅女士在几年前曾给母亲买过一份保险,保险受益人填写的是自己,如今母亲过世了,他作为儿子想来分一杯羹。”

即使他在抚养母亲上一点心力都没尽,保险也不是他买的,但母亲死了,他是母亲的儿子,索要赔偿他也要一份!

顶级的无赖,满口谎言的男人。

“后续呢?”孟冬臣简直像听一个故事般心情跌宕起伏,他不断出声催促,江雪律知道他想听什么,大家都想听大团圆爽文结局,可惜生活不是爽文。

“后续啊,就是他进监狱了。”

“啊?”孟冬臣脑子一团浆糊,“这是不是跳过了什么?”

江雪律面色淡然,指出了他一开始犯的罪行,是一起金额极高的抢劫案:“母亲死后,养老金就停了,他彻底失去了生活来源,他也不想去劳动。他抢劫的对象不是什么路人,正是自己的姐姐。他在光天化日之下,蒙面持刀抢劫,划伤了女子的手臂,他以为姐姐不会报警,可他姐姐勇敢地选择了报警。”

“他姐姐早就恨透了他对母亲的虐待。医生也曾说过,患者如果不是早年生活太过艰苦,实际上还能再活十年。这句话他姐姐一直铭记于心。他完全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才是真正的事实,一向欺软怕硬的男人,怎么可能去抢劫路人呢。

要知道抢劫是有风险的,这内在的逻辑根本填不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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