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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阿光喊人来之前,朕与表兄两个难兄难弟一同躺在慢慢陷落的沙丘上发呆,朕疼得腰都直不起来,却在与狼狈的表兄对视了一眼后,与其不约而同“噗嗤”笑出声来。

朕永远记得表兄见他摔下骆驼拼命冲过来时,紧张得脖子都崩起的青筋,记得大漠浑圆的夕阳,记得冬日里结了厚厚一层冰的河流,记得草原上雨后青草的味道,记得阿光突发奇想想在马场养几只母鸡下蛋吃结果全冻死的笑话,不管过去了多少年,那样的日子还是清清楚楚地留在朕脑海里。

相比较之下,后来回到长安生活的那十几二十年,朕几乎没留下什么记忆,如今提笔要回顾,只觉着糊涂一片,大多都是阿光与摇着大尾巴的冠军沉默着走在朕身边的朦胧画面,每日单调重复,乏善可陈。

唯独值得一记的是朕与阿光都及冠成人,前后脚娶妻生子,有了与自己血脉相亲的孩子。

朕生了个儿子,阿光生了个女儿。

哦还有,冠军和宫里养的狗也生了个儿子,朕取名叫亚军,写信给表兄与舅舅报喜的时候,表兄回信满是对这名字的嫌弃。

说起取名,朕的儿子与阿光的女儿都是爹爹取的名字。

爹爹给朕的儿子取了个刘病已的怪名字,阿光的女儿取名叫霍水仙,也好不到哪儿去!尤其阿光的女儿生得那么美丽,可谓是国色天香,水仙这样凡俗的花如何般配?朕向爹爹谏言,若非要以花喻人,何不叫霍牡丹?

闻言,爹爹也很是嫌弃地瞥了朕一眼,用仙迹里阿菱姑娘的口吻道:“取得很好,下回别取了。”

后来朕本想为病已与水仙订个娃娃亲,爹爹却一本正经道:“别瞎忙活了,差辈了!这孩子命中自有定数,两人或许不大般配。”

哪儿不般配了?朕不明白,但有一回却听爹爹与娘在争论,娘说青梅竹马打不过天降,爹说还是故剑情深好,两人各执一词,争论得极为投入,娘还抚着胸口感叹了一声:“阿光的婚事是陛下亲自选的,生下来的水仙不是仙迹说的那个霍成君,病已也不是那个病已,陛下又何必忌讳?”

爹爹嘴硬说故剑情深,多好的故事啊,顿了顿又叹气道,霍家已烈火烹油,别再招人妒忌了……

娘似乎也出神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扭头不与爹爹争论了。

朕当时实在是闹不懂,后来朕才听阿菱姑娘说起巫蛊之祸、和阿芽一起看过《乌龙闯情关》,这才恍然大悟爹爹在担忧什么。

写到此处,朕想起爹娘拌嘴,不禁又呆坐许久。

真是怪了,朕登基多年,早已习惯情不外漏,如今写下这些,又分明是过去珍视之人与珍视之事,却还是叫朕抑制不住地泪如雨下。

或许是因为,舅舅走了、爹娘走了、表兄也走了,就连冠军亚军都走了,如今朕身边只剩越老越古板的阿光,还有那只亚军生下的季军了。

爹是七十岁走的,他年老以后越发暴躁易怒、敏感多疑,这或许是帝王老迈后的通病吧?他后来不愿住在建章宫,自个住在五柞宫,渐渐的,朕便愈发难见到爹了,正巧那会儿仙迹在谈论什么大不列颠国的七十年太子,却好似戳中了爹心中的隐忧一般,他糊涂了,开始听信奸佞谗言蒙蔽,总觉着自己的病是受人巫咒,朕求见多少次便吃了多少次闭门羹,朕便知道不好——这不就是阿菱姑娘说的巫蛊之祸吗?爹还是要犯病了啊爹!

朕连忙连络阿光,又跟娘借了长乐宫的卫卒,打上太子旗帜,日行千里冲出长安直奔雁门关!朕冲到雁门关下,表兄整好在城门上督建年久失修的城郭,见到黄沙飞扬中熟悉的旗帜,吃惊地探出头来。

朕在城下勒马,仰起头见到表兄,原本一肚子气顿时化作了满腔的委屈,朕一抹脸上黄沙,带着委屈对表兄大喊:

“哥!不得了了!我爹发猪瘟了!!快救我!!!!”

表兄:“……”

表兄传信给了云中郡的舅舅,交代好城防与边防,便跟着朕回了长安,表兄那时已年近半百,常年在沙场厮杀,甲胄未除,一身杀气地到五柞宫叩见爹爹,朕也狐假虎威、趾高气昂地跟在他后头。

果然,表兄一进门对爹爹行完礼,便对爹爹正色道:“陛下曾对臣说过,陛下日后若受人蒙蔽要酿下大祸,要臣代为转圜,不要重蹈覆辙,如今臣来了,求陛下多多思量太子,别叫人离间了父子之情。”

爹爹已须发斑白,怔怔地望着表兄,默然许久才露出笑来:“去病啊,你回来了?瞧你,你的眼角怎么也生出皱纹来了?好好好,你都老了,你也老了,也能放心了……”爹爹喃喃自语,似喜似悲。

隔日,爹便搬回了甘泉宫,朕知晓,朕熟悉的爹爹回来了。

但很快,爹爹便不再能起身视朝了,弥留之际,他先命朕前来,朕哭着膝行上前,泪水横流,几乎抬不起头来,爹爹却将手掌落在朕头顶,只说:“大汉交给你了,据儿,你要当个好皇帝……爹走了,以后的路靠你自己了……”

之后,他又叫表兄来,将表兄看了又看,喘着气,喟叹道:“去病,好好顾惜自己,长命百岁,你要长命百岁。”

表兄伏在床榻边,悲戚道:“陛下为臣担忧了一辈子,求陛下……不要再耗费心神为臣忧心了。”

最后,轮到阿光。朕从来没见过阿光哭,他亲爹霍仲孺病死的时候,他绷着脸一滴泪也没掉,或许是因为阿光三岁便进宫了,在他心中,爹才是那个伟岸威严的父亲吧?他听闻传召,磕磕绊绊地走上前来,已经泪如雨下,他这人与表兄一般也是个倔强性子,流泪没有声响,被爹爹枯槁的手握住,人都恍惚了,浑身抖颤,双膝不由便跪了下去。

千言万语,如鲠喉头,只有一句:“陛下,臣在……”

爹拍了拍他的手:“有你们帮据儿守着这江山,朕放心,往后你们几个君臣同心,别忘了你们答应过的话……”

朕与阿光身躯皆是一震,含泪连连点头。

幼时,爹曾领着朕与霍家兄弟登上高高的楼阁遥望长安,爹说:“你们读书习武不许懈怠,看看这天下、看看这些臣民百姓,还有许多仙迹授予却力有不逮未能完成的天机,你们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啊!总有一日,我大汉要令匈奴远遁、四海宾服,从此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记下了吗?”

纸面又湿了,朕拿着裁纸刀裁掉一段,刀锋划过纸面沙沙响,又让朕想起儿时与爹娘、舅舅、表兄一块儿去上林苑冬狩的日子,山林里遍地都是白霜,脚踩在积雪上,也是如此沙沙作响。

从树梢上落下的雪,像是从天上坠落的薄云一般,万籁寂静,但仔细瞧,便会发觉,有狐狸与兔子会从地下冒出一对尖尖的耳朵,时不时抖一抖。

还有在林间跳跃的鹿,那一群鹿生得又大又健壮,像马儿一般,朕拉着表兄嗷嗷叫着地抓着弓箭一通乱射冲过去,把猎物全吓跑了,徒留下满地蹄印,朕还不甘心地蹲在地上,对表兄大喊:“哥,地上好多圆圆的野果子啊!”

朕伸手要摸,表兄连忙抓住朕的手:“天爷啊,什么果子,那都是羊粪蛋子!”

这样的小事,朕竟然都没能忘怀。

其实……表兄年事已高,朕多次下诏命他回长安,他总是不听,都怪他,叫朕没能见他最后一面,只能在无法成眠的深夜里,孤独地提笔写下这些鸡毛蒜皮的愚蠢之事。

朕其实也知道,表兄是不想叫朕目睹他死去,毕竟朕的时日或许也不多了。他早早便说过,以后他不葬在长安,也不陪葬茂陵了,他想葬在雁门关,不树不封,只拿一把用惯的剑当墓碑,他一辈子守着大汉,死后也愿意依然如此。

真是狡猾,他这么说也这么做了,如今留在朕心中的,便全是他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模样了。

可朕为何还是如此心恸呢?

天快亮了,阿光又在宫殿外的长廊数地砖了,季军也仰着脖子冲天嗷呜个不停呢。

朕也该上朝了,便就此搁笔吧。

爹娘、舅舅、表兄,日后若是得空,再如今日一般,到朕梦中来相见吧。

朕与阿光,甚是思念你们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好肥哦!

刘病已是孙子来着,不过这个时空已经改变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