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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羁。是他。

那个傍晚她吻的人, 不是窦晏平,是他。

似是头顶悬了多时的剑轰一声落下,无数念头一齐涌上来, 待要?细想, 又只?是空白, 苏樱僵硬地站着。

想叫, 发不出声音, 想逃, 又知道不能。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见?裴羁沉默的侧脸, 他在等, 等她上前, 等她将两年前那笔欠账, 一样样都算清楚。

***

长?长?短短,快快慢慢,裴羁听见了苏樱的呼吸声。她很紧张吧, 惹得他的呼吸也跟随着急了又缓,慢了又快。他好像总是很容易被她扰乱, 究其?原因, 都只?因为那个黄昏,那个不该发生, 又不该止步于此的吻。

他的心魔。在那个吻轻轻落下时, 在他无数次挣扎反复, 背弃原则前去赴约, 却发现她想要?的人不是他时, 疯狂滋长?。他牢牢掌控的人生中从未有过?的诱惑、挫败、失望,都源自这个他一眼就?能看穿的轻薄女子。

心魔难破。但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 他会找到他的答案。

不远处人影一晃,她动?了,一步一步向?他走来。裴羁安静地等着。

***

苏樱一步步走着,千头万绪,都变成一句话。为什么,是他?

她捉襟见?肘的人生里,极少有的贪念,从隔着帘子看见?他抚慰裴则,到离开裴家,到再次相见?,那么长?的时间?里她对他的敬畏和向?往从不曾变过?,她一声声唤他阿兄,是算计,亦是真心。

他是不同的。甚至连对窦晏平,她都不曾有过?这么长?久的留恋。可偏偏是他。

近了,更近了,他一动?也不曾动?,昏暗中萧萧肃肃的身?形,让她突然生出天真的念头,事情不应该是这样,也许他只?是生气她的放肆,也许他只?是想要?一个解释,只?要?她说清楚,他会原谅她的。抱着微弱的希望,涩涩开口:“阿兄。”

***

裴羁眉头重重一压。不对,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不该叫阿兄,更不该像现在这样迟疑沉重。一切都该像那个傍晚,她轻盈着脚步走近,轻轻在他面前弯腰,她的手抚上他的肩,柔软的唇落下来,像花瓣,像春日的美梦。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哀伤错愕,几乎要?把他刻骨铭心、片刻不能忘怀的旖旎全都毁掉。

“阿兄,”她犹不知晓此时错得有多离谱,哽咽着继续说道,“我?错了,那天是我?认错了人,我?不该那么做,只?求阿兄宽宏大?量,原谅我?吧。”

裴羁猛地睁开眼睛。

耐心是在一刹那间?消耗殆尽的,一把抓住她,近乎粗鲁地命令:“叫哥哥。”

苏樱跌跌撞撞,落进他怀里。降真香气一霎时浓郁到了极点,他的眼在昏暗中异常明亮,定定停在她上方,让她突然一下,明白了方才的念头有多可笑。

他不需要?她的解释道歉,他要?的只?是她。他跟卢元礼,与她熟悉的那些男人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他是好兄长?,那么只?是对着裴则,他的亲妹妹,如果他是光风霁月的君子,那么只?是对着那些高门贵女,那些身?份地位配得上他的人,而不是对一个破坏他父母婚姻,给他带来无数污点麻烦,卑微无依的浮□□子。

她又怎么敢奢望做他妹妹。又凭什么觉得只?要?解释清楚了,他就?会放过?她。

硬生生压下心头的苦涩,顺从他的命令:“哥哥。”

裴羁心底一颤。像突然被?什么击中,怒恼着,又沉沦着。不是这样,那天她是轻轻伏在他怀里,柔软的唇蹭着他的唇,吐气如兰的声。那刻骨铭心的一刻,他从不曾体验过?的,异样激荡的战栗,他在之后无数个黄昏坐在同样的位置,一遍一遍回味的奇异滋味。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生硬干涩,没有一丝欢喜。

她根本就?是敷衍。哪怕这粗劣的敷衍已经足够让他呼吸发紧心尖发烫,但不一样,甚至她对着卢元礼和卢崇信的时候,也不是这般浑身?僵硬,冷冰冰的,像在打量即将厮杀的对手。

她大?约以为,他既要?她,就?可以任由她摆布了。裴羁蓦地松手,起身?。

苏樱从榻上跌落,扶着矮榻坚硬的边角,看见?裴羁远去的背影在门外一闪,随即没入昏暗。

可她不能让他走,她来是为了叶儿,现在正事还不曾说。急急追出去:“等等,叶儿她……”

砰,院门在面前甩上,黑暗中听?见?马匹咴咴的声响,苏樱急急拉开门,裴羁策马向?外,一跃消失在远处。

到此之时,才惊觉恐惧竟如此强烈,让人手脚都打着颤,怎么也止不住。苏樱紧紧攥着拳,慢慢吐气,极力平复着。

竟然是裴羁。那些莫名其?妙的恐惧,那些逼到绝境也不敢开口的犹疑,到此之时全都有了答案,他要?她,如同卢元礼想要?她,一样。

没有什么端方君子,没有什么心怀悲悯的兄长?,一切都只?是她的妄想。他是不可能娶她的,那么他想要?她,无非是图个皮肉之欢。

对她这样卑微的人,也无非如此罢了。

眼梢发着热,在微茫夜色中慢慢向?回走去,侍卫守在院外,今日图穷匕见?,这书房,今后应当?不会再对她锁着门了。苏樱昂着头从跟前走过?:“告诉你家郎君,我?等着他。”

他要?她,那就?一定会返来。她不懂他为什么怒恼走了,但,只?要?他要?她,她就?一定能想出办法,救出叶儿。

裴羁纵马跃出大?门,在微茫夜色中漫无目的走着。

今日不该来。该当?晾她更久些,等到叶儿危在旦夕,她就?不会像今日这般拿捏,只?是想要?蒙混过?去。

亦不该走。嗔怒都是无能的表现,她一向?狡诈,很可能从中窥见?他的沉迷,今后更要?肆意践踏,利用。

对上她,他总是太容易被?扰乱,不能再拖,必须尽快解决此事。

“郎君,”张用从宅中追出来,“苏娘子说等着郎君回去。”

“不必理会。”口中如此说,仍旧下意识地向?宅中一望,随即策马向?前,“送医士去御史台狱,给叶儿疗伤。”

叶儿那夜受的笞刑虽不曾伤筋动?骨,但牢狱中缺医少药,拖到如今也渐渐沉重,她只?是局外人,白白受了牢狱之灾,没必要?连伤病也不给她治。

“是。”张用答应着,两天前转进御史台狱后裴羁便安排了医士为叶儿疗伤,这两天已经好转不少,这位主子嘴上说着不必理会苏樱,却连她婢女的伤势都要?亲自安排,张用觉得,只?怕扛不了一天,他便又要?过?来看人。拍马离开,“属下这就?去安排。”

周遭再又恢复了平静,星子暗淡,月色清透,裴羁按辔停住,默然伫立。

他的心魔,比他预料的,更甚。

原以为重复两年前的情形,听?她像两年前那样唤他哥哥,让她如两年前那般轻轻吻他,那些执念便会烟消云散,可事实却是,他此时的失望不甘,更甚于往昔。

假的真不了。当?她错认他是窦晏平时,那个吻怀着羞涩带着热烈,冷心如他,也能感觉到其?中无尽的情意,可今夜的她,拙劣、生硬,连模仿都称不上。又让他如何能够剜掉心魔。

加上一鞭,催着照夜白向?大?道上驰去,夜风凉凉地吹着,缭乱的心绪一点点平静。再晾她几天,等她认清谁是主宰之后,她会知道该怎么做。

三?更时分,侍从还不曾带回裴羁的消息,苏樱吹了灯,掩门睡下。

看来这一两天之内,他是不会回来了。他的怒恼到底是因为什么她到现在也没猜透,今天的一切太过?突然,让她至今还有些不敢相信,一想起来心里便刀扎一般的痛楚。

那样的裴羁,她以为浑浊世间?少见?的君子,甚至还幻想着他能把她当?成妹妹看待,却换来这样的结果。

但,事已至此,哀伤自怜都是无用。他既要?她,那么这几天叶儿应当?不会出事,他把她独自一个关在这里,又拿捏着叶儿的性命,他一向?手狠,不让他消了气,他不会救叶儿。

眼前蓦地闪过?昏暗中他半掩的侧脸,苏樱低低笑了一声。

原以为这么多年夹缝里求生存,看人看事总会有几分准头,却原来连裴羁,她都看错了,大?错特错。

他跟卢元礼没什么不同。对付好色的男人她总是有经验的,她会想到办法,对付他。

三?天后。

裴羁在黄昏来时,独自走进别?院。

书房大?门虚掩着,内里空无一人,几案如前次离开时一般摆设,连摊开的书卷都停在同一页,就?仿佛这整整三?天的时间?,只?是弹指一挥间?。

让他有些紧绷的心情,突然轻松下来。

是她安排的。她果然狡诈,已经全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慢慢在案前坐下,来时饮了酒,如两年前一般,甘甜清冽的梨花春,唇齿里带了酒香,渐渐的,满屋里也都是。

日色一点点西斜,从窗前拖到墙上、墙角,影子暗下去,模糊了,与昏暗的天光融为一体,裴羁垂目坐着,袍袖半掩。

来时的紧绷渐渐又起来了,时间?差不多了,她不该让他等这么久。紧跟着,听?见?了熟悉的,轻盈的脚步声。

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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