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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璧玉看着那封自己不久前送出去的信,半晌无言。

仆从和她解释,这封信没有送到李玄贞手上,凉州到处都在打仗,信使路上出了意外,信被其他人送回来了。

啪嗒一声,郑璧玉手中的笔跌落在地,墨汁淋漓,顺着裙角往下滴。

李玄贞没有收到信。

他不知道七公主的身世,即使她是谢贵妃的女儿,即使他这些年时时刻刻被仇恨折磨,他还是要救七公主。

郑璧玉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明白李玄贞为什么对闺阁之中的七公主那般憎恨,憎恨到要派人日夜监视七公主,憎恨到夜里惊梦而起时会咬牙切齿叫出七公主的名字。

郑璧玉端坐在窗前,闭了闭眼睛,脸上似哭似笑。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默许魏明设计七公主,亲手将柔弱的妹妹送到粗鲁野蛮的叶鲁可汗床上,他说他不会后悔……

他早就后悔了!

难怪魏明一直针对七公主,他身为李玄贞的军师,肯定看出李玄贞和七公主之间不一般,以七公主代嫁,不仅仅是救朱绿芸,也是为了让李玄贞彻底绝情!

郑璧玉揉皱纸张,没有写出那封劝李玄贞回京的信。

同床共枕几年,她和李玄贞相敬如宾,彼此尊重,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李玄贞,她劝不了他。

郑璧玉开始为将来谋划,她把儿子送去太极宫,教他怎么讨好李德,没几日,李德颁布旨意,他要亲自教养皇太孙。

东宫地位依然稳固。

一个月后,李玄贞回来了。

他浑身是伤,连马都骑不了,是被亲兵抬回来的。

亲兵还带回来一个噩耗:七公主李瑶英香消玉碎,死在北戎人手里,有人亲眼看见北戎人杀光公主的护卫,连马都没放过。

李玄贞精神萎靡,终日沉默。

郑璧玉为李瑶英做了场法事。

人人都知道七公主凶多吉少,她先暗中收买了十几个胡人为她报信,然后派出几十个亲兵,最后成功报讯的大多是胡人,只有一个亲兵侥幸活了下来——形势如此险峻,叶鲁部一夜灭亡,七公主怎么可能逃脱得了?

李瑶英的死讯传遍中原,百姓啼哭不止,自发祭奠李瑶英,为纪念她,在荆南建庙,广植花树。李德下旨追封李瑶英为镇国公主,谢皇后又得了赏封——这位皇后住在离宫之中,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死在了塞外,而在洛阳养伤的李仲虔还被瞒在鼓里。

一晃又是半个月过去,李玄贞的伤势一天比一天好,人却一天比一天消瘦。

郑璧玉把朱绿芸送到他身边。

在李玄贞死守凉州时,杜思南和郑景根据李瑶英送回来的情报,审问朱绿芸身边的每一个奴仆,彻查她和南楚、西蜀、北戎勾结之事。据公主府的护卫交代,那个死在李玄贞刀下的义庆长公主忠仆只是长公主派回中原的心腹之一,还有更多忠于她的仆从分散在西蜀南楚各地。

他们的真实目的并不是请求中原王朝发兵救回义庆长公主,而是利用长公主朱氏女的身份挑拨人心,为北戎收集情报,煽动中原各国互相征战,削弱各国兵力,当中原陷入纷乱之时,北戎就能长驱直入。

这一次北戎的突袭只是海都阿陵的一次试探。

李德和朝中大臣看完供词,心有余悸,冷汗涔涔。

郑景还顺道查清了另一件让群臣纳闷了很久的事:南楚为什么要伏击李仲虔?

细作如实道出前因:南楚世家林立,皇权衰弱,各大世家为储君之位明争暗斗,海都阿陵的心腹趁机下手,劝好大喜功的大皇子偷袭李仲虔,挑起和大魏的战事。

那支偷袭的队伍是南楚精锐,若不是李瑶英和李玄贞做了交易,救回李仲虔,李仲虔必死无疑。

杜思南写了封言辞恳切而又不失辛辣的信,将海都阿陵的图谋告知他在南楚的旧友,那些旧友在南楚朝堂身居高位,确认大皇子身边有细作后,合力扳倒大皇子:他们虽然和大魏势如水火,但是唇亡齿寒,假如北戎攻占中原,南楚难道就能独善其身?

大皇子和西蜀都在与虎谋皮!

南楚很快易储。

郑景上疏,建议以叛国罪捉拿朱绿芸,朝中大臣激烈辩论,由于朱绿芸对海都阿陵的计划毫不知情,最后免了她的罪责,将她身边的奴仆尽数打杀。

朱绿芸看到李玄贞重伤归来,又是愧疚又是心疼。

李玄贞这一次不再像从前那样温言安慰她,整天浑浑噩噩,和朱绿芸大吵了一架。

朱绿芸哭着说要离开长安。

郑璧玉烦不胜烦,命人送朱绿芸回房。

几天后,李玄贞无意中看到了那封本该在几个月前送到他手中的信。

他浑身发颤,呕了口血,找到郑璧玉,血红的凤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状如厉鬼:“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

郑璧玉叹口气,淡淡地道:“殿下,我得知这些的时候,您已经把文昭公主送去叶鲁部了。”

李玄贞差点控制不住表情,牙齿咬得咯咯响,踉跄着后退几步,仰天大笑。

“是啊!我已经把她送走了!”

“我亲手把她送上死路!”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救李仲虔?为什么不愿和李仲虔断绝关系?”

“只要她和谢氏母子断绝关系……只要她点头……我就不用恨她了……”

“她为什么不叫我长生哥哥了?”

他突然停了下来,面容扭曲:“我要为阿娘报仇……要为阿娘报仇……李德还没死,谢氏没死……我对不起阿娘……我对不起阿娘!”

郑璧玉看着发狂的丈夫,眼神悲悯。

他毁了自己,也毁了七公主。

……

发狂过后的第二天,李玄贞诡异地冷静下来,开始调查荣妃说的话是真是假。

他派人去荆南谢家打听,又请裴都督写了封信,让信使送去裴家老宅。

裴家和谢家老死不相往来,裴公可能知道些隐情,所以当初才会不远千里赶来长安为李瑶英出头。

现在,这封信握在郑璧玉手中。

裴公在信上说,李瑶英确实不是谢贵妃的女儿。

那年唐氏自焚而死,李德丢下军队赶回魏郡,军心涣散,前线失利,谢无量和裴公领兵迎敌,战后清理战场时,无意中看到一个弃婴。

襁褓中的孩子太小太孱弱了,小小的一团,一点声息都没有。

士兵以为孩子死了,准备就地掩埋,谢无量爬下马背,接过襁褓,摸了摸孩子的脉搏,道:“还活着呢。”

裴公扫一眼那个孩子,冷冷地道:“这孩子浑身发青,捡回去也活不了几天,不如让她死得痛快点,来世投身个好人家。”

谢无量笑了笑,指尖拂去孩子脸上的尘土:“好歹是一条人命。我出生的时候,和她差不多大,我能活下来,她或许也能。”

裴公心道:这位无量公子果然生了副柔肠,可惜他这么做只是白费功夫,那个弃婴活不了几个月。

后来,那个孩子活下来了,虽然身体病弱,不能下地行走,但还是活下来了。

谢无量给裴公写了封信,信中是一首诗。

中生白芙蓉,菡萏三百茎。白日发光彩,清飙散芳馨。泄香银囊破,泻露玉盘倾。我惭尘垢眼,见此琼瑶英。

裴公只回了一句话:名字取得很好。

郑璧玉放下信,长长地叹口气。

窗外响起脚步声,一名侍女匆匆走进屋,小声道:“殿下,福康公主不见了。”

郑璧玉眉头轻蹙,看一眼昏昏沉沉的李玄贞,道:“派人分头去找,她这些天总闹着要走,在城门等着就是了。”

侍女应喏出去,不一会儿,又有侍女小跑进屋。

郑璧玉皱眉问:“找到朱娘子了?”

侍女摇头,面色惊恐:“殿下,二皇子……不,卫国公回来了!”

郑璧玉心里咯噔一下。

李仲虔知道李瑶英的死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