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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允道:“一段唱词,说的是一个美人,红颜未老恩先断,灯下和烛泪哭薄幸人,胭脂晕染,花残妆、悼年华……”

周翡满脑子人皮毡子,哪听得进这种风花雪月?立刻暴躁地打断他道:“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谢允伸手拦住她,肃然道:“后退,来者不善。”

他话音没落,远处山巅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周翡夜里视力极佳,看出那是个宽肩窄腰的男人,手上抱着个琵琶,披头散发,衣袂飘逸,随时能乘着夜风飞升而去似的。如泣如诉的琵琶声忽地一顿,那人提琴而立,向山下一瞥,不过两三瞬,已经顺着漫长的山脊落了下来。

来人走路的样子很奇怪,步伐很小,轻盈得不可思议,偏偏速度极快,行云流水一般,转眼就到了山谷正中。他所到之处,原本打得乌眼鸡一样的两路人马纷纷畏惧戒备地退开。

他微微低头敛衽,行了个女人的福礼,然后轻轻地嗟叹一声——别人的叹息是喷一口气,最多不过再使劲一拍大腿,他这一声叹息却长得像唱出来的,余音缭绕了半晌不散,周翡下意识地跟着微微提了一口气,总觉得他后面得接个长腔。

那人倒是没哼唧,只轻声道:“家门不幸,我手下精锐全都折在了活人死人山,如今傍身的都是这些废物。沈先生大驾光临,也不知事先通报我一声,实在有失远迎。”

周翡揉了揉眼睛,她见抱琵琶的人分明是个身量颀长的男子,这一说话,却又分明是个女的。

谢允却眉头一皱:“沈先生?”

这时,半山腰上“当啷”一声,一道石牢的门自己打开了。周翡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最里面那间石牢里关的,可不就是那个说话喜欢危言耸听的前辈?

只见那痨病鬼似的中年人慢吞吞地从里面走出来,他身形有些佝偻,双手背在身后,越发没了精气神。他居高临下地低头看着抱琴的人,咳嗽了几声,说道:“不速之客,多有叨扰,朱雀主别来无恙啊。”

周翡不由得微微踮起脚,想看看这传说中空手掏人心的“大妖怪”长着几个鼻子几张嘴。

山谷中灯火通明,那“大妖怪”并不是青面獠牙,反而有几分清瘦,一张映在火光下的侧脸生得眉清目秀,面容雪白,雌雄莫辨,唯独薄薄的嘴唇上不知糊了几层胭脂,殷红殷红的,像屈子《楚辞》中幽篁深处的山鬼。

朱雀主抬手拢了一下鬓角,轻声细语道:“我是个末流的小人物,天生苦命,跑江湖讨生活,与沈先生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您有什么差遣,但请吩咐就是了,何必这样大动干戈?”

“沈先生”听了,便沉声道:“确有一事相求。”

朱雀主指尖轻轻地拨动着琵琶弦:“洗耳恭听。”

沈先生道:“可否请朱雀主自断经脉,再留下一只左手?”

周翡:“……”

这病秧子找揍吗?

谢允低声对她解释道:“活人死人山的朱雀主名叫木小乔,掌法独步天下,有隔山打牛之功……不是比喻,是真山。他是个左撇子,左手有一招‘勾魂爪’,号称无坚不摧,探入石身如抓捏豆腐,他指尖带毒,见血封喉,阴得很。你看好了,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大魔头,见他一次,往后三年都得走好运……只要别死在这里。”

石牢中的囚徒,漫山跑的岗哨,还有那位神秘的沈先生带来的黑衣人全都安静如鸡,跑的顾不上跑,打的也顾不上打,屏息等着听木小乔发话。

“沈先生实在是强人所难啊。”木小乔好一会儿才吭声,居然也没急,仍是客客气气地说道,“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这样,我也只能领教一二了。”

谢允突然道:“掩住耳朵。”

可能是谢允天生自带圣光,这一天一宿间,周翡对他生出某种无端的信任。她反应奇快,立刻依言捂住耳朵,但人手不可能那么严丝合缝,饶是她动作快,一道轻吟似的琵琶声还是撞进了她的耳朵。

周翡当时就觉得自己来了一回“胸口碎大石”,五脏六腑都震了几震,一阵晕头转向的恶心。

其他人显然没有她这样的运气,朱雀主这一手敌我不分,以他为中心几丈之内的人顷刻间倒了一片,离得稍远的也不免被波及。不少人刚解了温柔散,手脚还在发麻,立刻遭了殃,内伤吐血的就有好几个。

半山腰上的“沈先生”却蓦地飞身而下,他站在那儿的时候像个霜打的茄子,这纵身一扑,却仿如猛禽扑兔,泰山压顶似的一掌拍向朱雀主头顶。朱雀主嘴角噙着一点笑意,五指骤然做爪,一把扣住沈先生的手腕,地面上的石头受不住两大高手之力,顿时碎了一大片。

“勾魂爪”骤然发力,随后朱雀主微微色变,轻“咦”了一声,一个转身便已经飘到了数丈之外,手中扣着一样东西——他一把将沈先生的手掌齐腕拽下来了!

那手掌不自然地伸着,断口处却连一滴血都没有,痨病鬼似的中年男人面沉似水地站在原地,两袖无风自动,拢住残缺的左腕。

周翡自以为见过百家功法,却还是头一次知道有人能用义肢打出那样一掌。她从未见过这种绝顶高手动手,一时顾不上自己胸口闷痛,看得目不转睛——那两人顷刻之间过了百十招,朱雀主木小乔身形翩翩,出手却像毒蛇。沈先生没他那么多花样,乍一看有些以静制动、以力制巧的意思在里头,步伐中却另有玄机……究竟是什么玄机,周翡一时没看明白,只好先记在了脑子里。

谢允骤然色变:“棋步——沈天枢?”

周翡眼睛也不眨地随口问:“谁?”

“傻丫头还看热闹!”谢允抬手一拍她后脑勺,“你不知道‘天枢’乃北斗之一,又名‘贪狼星’吗?他既然来了,今天在场中人一个也跑不了,肯定是要灭口的,趁他现在被木小乔缠着,赶紧走!”

周翡回过神来,还没来得及消化他那句话,便见谢允嘴里说着让她走,自己却拿着方才的药膏沿着石牢往里跑去,她想也不想便跟了上去:“我也去。”

“你跟来干什么?要不是这管药膏在我手上,揣着于心不安,我早跑了,你傻吗?”谢允脚步不停,没好气地说道,随后他也发现周翡拿他的话当耳旁风,便激将道,“你要再跟,药膏你拿去,你去给这帮累赘解毒,我可走了。”

“哦,”周翡一伸手,“给我吧。”

谢允:“……”

周翡在四十八寨就特立独行惯了,主意从来都非常大:“反正我还得找李晟,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我跑了,回去怎么跟我娘交代?”

谢允觉得简直匪夷所思:“你娘是亲娘不是?是你的小命重要还是‘交代’重要?”

周翡毫不犹豫地道:“交代重要。”

谢允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了她两眼,周翡以为他又想出了新的劝阻,不料此人竟说道:“不错,确实是交代重要,不过烂命一条,也未见得比别人值钱——既然这样,走,咱们去把这些倒霉蛋放出来,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好歹问心无愧。”

谢允东拉西扯起来实在太能絮叨,周翡这回难得从他身上找到了一点痛快劲,还没来得及欣慰,便听他又悠然补充了一句:“像我这样身长七尺,五尺半都是腿的世间奇男子,居然也能碰上半个知己,幸哉!”

这自我描述很是特立独行,听着像只大刀螂。

“……”周翡顿了一下,问眼前这只大言不惭的“人形刀螂”道,“为什么我是半个知己?”

“大刀螂”在一间石牢门口抹上解药,嘱咐那人快跑,回头在周翡头上比画了一下,正色道:“因为你怕是还没有五尺高。”

下一刻,他脚下生风一般地原地飘了出去,大笑着躲过了周翡忍无可忍的一刀。

有些人白首如新,有些人倾盖如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谢允太自来熟了,周翡本来不是个活泼爱闹的人,却转眼就跟谢允混熟了,好像他们俩是实实在在认识了三年,而不是才第二次见面。

谢允说那温柔散是药马的,不知是不是又是他胡诌的,反正对人的作用似乎没有那么强,一点解药下去,很多人功力未必能恢复,但好歹是能痛快站起来了。

江湖中人比较糙,能站起来就能跑能跳。大部分人都很机灵,早嗅出了危险,出来以后冲周翡和谢允抱个拳道声谢就跑了,还有一小撮,要么是被人关了那么久依然不长心眼,要么是有亲友被关在其他的石牢中,出来以后第一件事是冲上来帮忙,渐渐汇成了一股人流。

山谷中的岗哨也回过神来,分头上前截杀,沈天枢带来的黑衣人不依不饶,紧跟上来,三方立刻混战成一团。谢允一回头,见身后多出了这许多打眼又碍事的跟班,顿时哭笑不得,这话痨正要多嘱咐几句,一个谷中岗哨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身后,旁边石牢里有个老道士正好看见,忙大声道:“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