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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还不等她开口,吴楚楚忽然上前一步,将自己脖子上的长命锁摘了下来,递给周翡。

周翡一愣。

接着,吴楚楚又摘下了身上的耳坠,手镯——连头上一支素色的小钗都没放过,一股脑儿地塞进周翡怀里。

旁边的李妍吓了一跳,忙道:“吴姑娘,我姐不收保护费,你……”

吴楚楚道:“我身上不怕烧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周翡倏地抬眼——原来吴楚楚心里一直知道仇天玑丧心病狂地搜捕华容镇,是跟她有关!

吴楚楚眼睛里有泪光闪过,但很快又自己憋回去了。

“我没听说过所谓的‘海天一色’,”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也……知道你现在还有要紧事,不见得愿意帮我保管这些鸡零狗碎的累赘,但我不相信别人,只相信你。”

李妍不知前因后果,听见这前言不搭后语的几句交代,一脑门的茫然。周翡心下却十分了然,她将吴楚楚交给她的东西用细丝绢包了起来,贴身揣进怀中,冲吴楚楚一点头:“多谢,放心,死生不负。”

说完,周翡正要走,身后却又有个人叫住了她:“慢着,阿翡,我同你说几句话!”

她一回头,见是马吉利沉着脸向她走过来,周围几个年轻弟子冲他行礼,这平日里最是笑脸迎人的秀山堂总管居然理都没理。

周翡诧异道:“怎么,马叔也要跟我们一起去吗?”

马吉利没接话,有些责备地看着周翡,兀自说道:“我要是早知道有这一出,当初在邵阳,就不该答应把你带回来。”

周翡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长老既然已经发话,是没有我置喙的余地了。”马吉利忧心忡忡地看着她道,“马叔跟你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

他说过好多,周翡绞尽脑汁地想了想,没想出是哪一句,便讷讷道:“呃……记得,马叔在秀山堂上说过,‘无愧于天,无愧于……’”

“不是这句,”马吉利皱眉打断她,“我头几天才和你提过我那短命爹的事,这就忘了?”

周翡顿了顿,随即伸手一拢乱发,笑了:“哦,想起来了,‘倘若都是栋梁,谁来做劈柴’那句,对不对?”

身边有人听见了,都不由得停下脚步。

周翡不过才出师,就能在洗墨江边逼退寇丹——别管用的什么刀什么法——如果这都能算劈柴,别人又是什么?马吉利虽然资历老辈分高,可他要是真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本事,也不必一直窝在秀山堂跟一帮半大孩子打交道,他这倚老卖老的一番话说在这里,有点不合时宜了。

周翡倒是颇不以为忤,惊才绝艳的人物她一路见得多了,譬如段九娘和纪云沉等人,不都是少年成名的天纵奇才吗?还不是一个个混成那副熊样,真没什么好羡慕的,劈柴就劈柴呗。

她只是平平淡淡地说道:“马叔,劈柴也有劈柴的用场,有顶天立地的,也有火烧连营的,您看,我这不是正要去烧吗?”

马吉利摇摇头:“你不是劈柴,劈柴尚且能安居于乡下一隅。很多人武功智计双绝,却往往陷于‘孤勇’二字,到头来往往为自己的才华所害。我爹,还有当年那些像他一样的人都是这样。阿翡,马叔看着你长大,不忍心见你落得这样的下场,听林长老的,带人速速离开……”

“还有我外祖。”周翡道。

马吉利一怔。

“多谢马叔,您说得对——可若说起死于孤勇之人,可不止令尊了。我外祖,我二舅,二十年前的山川剑……不也都是一样吗?死得其所,未必不是幸事。”周翡正经八百地冲马吉利行了个晚辈礼。

当她从一而再,再而三的迷茫与困顿中杀出一条血路,决心撇去一身的懒散与任性时,便几乎不再是那个在家和李瑾容冷战怄气的小小少女了。马吉利一时恍惚,竟隐约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点旧时南刀李徵的影子。

只有她微微扬眉,挑起嘴角一笑时,依稀还留着少年人固有的桀骜和骄狂,周翡道:“何况死的可不一定是我——届时倘若有需要山上配合之处,还要劳烦马叔沟通消息了,保重。”

她一番话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跟着她的一帮年轻弟子听闻伪朝大军围城,早就热血上头,磨刀霍霍地想冲下山去,一直被赵秋生严令禁止,心里要多憋屈有多憋屈,只是没人敢擅闯长老堂请愿。

偏偏周翡敢了,还做到了。一帮小青年腰杆不由自主地跟着直了几分,在她身后会聚成了一帮,俨然已经将她当成了领头人。

刚走出不远,周翡便听有人轻笑道:“说得好。”

她一抬头,见谢允那落跑的混账蝙蝠似的将自己从一棵大树上吊了下来,他双臂抱在胸前,正满脸促狭地望着她。

周翡手心里长了痱子一样疯狂地痒了起来。

谢允一翻身从大树上落了下来,步伐缥缈地落在周翡几尺之外,不等周翡开口,便抢先说道:“要摘人头,也得先知己知彼。我看你净顾着吵架,便趁方才那点工夫绕着四十八寨转了一圈——你们寨中总共三层岗,不算洗墨江,最外圈共有三十六处,其中六处昨夜遭袭,一处被破,林长老紧急命人设伏,让伪朝大军吃了闷亏,逼他们仓皇撤退。这三十六处,有的地方适合打伏击,有的地方险峻不易攀登,各有特色。敌军主帅手上有寇丹,对四十八寨的地形肯定有数,即便是围在山下,也必会有的放矢,咱们可以试着推断一下此人身在何处——怎样,周迷路,要不要本王带路?”

周翡琢磨了一下,认为他说得有道理,便暂且决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将谢某人欠的那顿揍先记了账,问道:“你从洗墨江蹿上去就没影了,怎么知道我要干什么?”

谢允直直地看进她的眼睛,露出十分明亮的笑容和一口整齐的小白牙,说道:“心有灵犀一点通呗。”

周翡:“……”

刚才那笔账记亏了。

谢允察言观色的本领已经炉火纯青,见周翡的眼神里带出了星星之火,当即在她“燎原”之前摇身一变,装出一副正经人的样子,一边走,他一边细细讲起四十八寨的岗哨位置与山下众多小镇的对应关系:“四十八寨的岗哨,以西南方向最为密集,剩下的从西南坡到洗墨江,从密转稀,但如果是我,我会选择西南角为突破点……”

周翡立刻接话道:“因为岗哨稀疏的地方必有天堑,密集处地形相对平缓,才会用人手补齐,天堑是人力不能弥补的,他们人多,反而不怕岗哨密集。”

“不错!我就说咱俩心有……”谢允见周翡摸了摸刀柄,忙从善如流地话音一转道,“咱俩那个……英雄所见略同——但是受袭的六个岗哨都靠东边,你猜这又是为什么?是敌军主帅特别蠢吗?”

周翡觉得心跳加快了些,不知为什么,她分明也奔波许久,但谢允一个个问题抛出来,她却有种莫名其妙的亢奋,反应比平常快了不少。闻声,她略一思索便脱口道:“因为洗墨江地势高,在山崖上能看见西南坡,如果敌军选择西南作为突破口,那北斗与鸣风在洗墨江的调虎离山就玩不转了。”

谢允沉默了下去。

周翡忙问道:“怎么,不对?”

谢允像煞有介事地叹道:“长得好看就算了,还这么聪明,唉!”

周翡明明知道这小子又在撩闲,却一时不知这句话该怎么往下接,当场居然有些窘迫,别无选择,只好“动手不动口”,用长刀在谢允膝窝里戳了一下:“你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谢允嬉皮笑脸地闪开,继续道:“不错,既然洗墨江的谷天璇退避,他们第一轮阴谋败露,自然也便不必避开西南坡。如果敌军主帅脑子正常,他会在围山之后从东往西,将山下小镇扫荡一番,然后重整兵力,重兵压上西南坡,就算用人填,也将那寨门砸开。”

周翡忙道:“那我们就去……”

谢允摆摆手打断她,又道:“这不过是些常理的想法,你略一思量就能想到,对不对?”

周翡点点头。

谢允好似怕冷,将双手拢入长袖,边走边说道:“所以不对。天下只有一个四十八寨,来人能驱使两大北斗给他当向导,亲自前往攻打固若金汤的四十八寨,他会是能用‘常理’揣度的常人吗?如果真是,那他昨天晚上就不会支使谷天璇他们弄那一出声东击西,直接大兵压境强攻不行吗?”

周翡不是头一次从这个角度思考问题——对付杨瑾那次,她就是暗自将杨瑾的心态揣度得透透彻彻的才侥幸胜了一场。可相比伪朝的敌军主帅,杨瑾那点小心眼简直就像天真的幼儿一样浅显易懂了。

谢允又道:“你再想,此人为何要围攻山下小镇?他难道看不出来山下住的都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吗?”

周翡想了想:“为了让功劳看起来大一些?”

“不止,”谢允几乎带了些许严厉,丁点提示都不给,只是道,“再想。”

周翡皱了皱眉,完全弄不清谢允到底是怎么在“讨人嫌地撩闲”和“正经八百地指导”中变换自如的。

谢允敛去笑容,正色道:“世间有机心万千,就算别人掰开揉碎了告诉你,你也只会当成猎奇的危言耸听,新鲜片刻,听过就忘。非得自己细细揣度过,才能了解其中幽微之处。”

周翡走江湖的时候,可谓是心粗如棍,连来路都懒得记。她性格中有种浑然天成的迷糊和与世无争,然而此时,她却没有“为什么我要挖空心思揣度这些龌龊的人”这种天真的问题,反而十分服气地顺着谢允的话音沉下心,来回思忖半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