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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走吧,咱们家不是开善堂的。”店小二愁眉苦脸地将跪在门口的流民往外轰,“我说诸位父老们哪,我也瞧着你们可怜,可是小人我也就是个臭跑堂的,我说了不算,有什么法子呢?赶快走吧,一会掌柜的火气上来,我也落不了好,你们倒是也可怜可怜我呀……都上别家瞧瞧去吧!”

这一年冬天,蓄势了三年多的南北二朝再一次翻脸,打将起来,南来北往的流民好似给大水冲了洞穴的蚂蚁,“呼啦啦”一下,全都倾巢而出。

边境的老百姓们,往日里是被压在世道的下头,吃苦受累,将大人们的锦衣玉食都扛在肩上,得弯着腰、贴着地,一点一点从石土缝隙里往外扒粮食。如今,却又集体漂到了世道上头,像根基柔弱的浮萍飞蓬,无处抓挠,稍有风吹草动,就得随着狼烟黄土一起上天。

当沉时浮,当浮时沉,想那蝼蚁,百世百代,过得可不都是这样的日子么?

客栈名为“头一户”,前院是两层的小酒楼,后有院落,不负其名,算是本地最气派的去处,因此门口的流民也格外多些,走了一波又来一波,赶都赶不走。

店小二劝走了一帮,便提着壶来给客人加水,有几个走镖客模样的黑衣汉子坐在大堂,旁边放着一竿旗子,上面写着镖局的名号“兴南”,几个汉子个个都是一脸风霜,中间簇拥着一对细皮嫩肉的少年和少女。

那少年脸色不佳,面带病容,间或还要咳嗽几声,不知是有伤还是病了。他往门口瞥了一眼,似乎心有不忍,便叫住小二,取出些许碎银,道:“旁人就算不管,那些个老弱妇孺也怪可怜的,好歹给人家拿点吃的,算我账上便是。”

少年想必是个不知疾苦的少爷,骤然开口,旁边几个随从再要阻拦已经来不及了,只好一脸不赞同地看着他。

少女皱眉道:“哥!”

那店小二赔了个笑脸,却没伸手去接钱,只对那少年说道:“多谢少爷——不是小人不识抬举,只是您几位住店,想必也是路过,不能常有,今日有您发善心可怜他们,过几日您走了,他们可找谁去呢?再要来,还是得挨饿,不如催着他们紧着找活路是正经啊,这场仗还长着呢,刚开始,哪就到了头呢?”

镖局的少爷头一回出门,一时好心,从未想过长远,当场愣了愣。

那店小二却点头哈腰地冲他作了作揖,撂下一句“有事您再吩咐我”,便一溜烟地被别的客人叫去了。

“车水马龙,摩肩接踵,数十年积累,一朝离乱,便分崩离析去,好似那瓷瓶落地也似的,江山远近,尽是寥落——”老说书人用沙哑的声音开了腔,听在耳中,浑似生了锈的铁器反复刮擦着碎瓷片,客栈四座一时安静下来,只听那老说书人重重地叹了口气,仰头环顾,怒拍惊堂木,“啪”一声脆响。

角落里有个早早穿上厚棉衣的客人,下巴缩在领子里,看不清长相,就着这声惊堂木,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跑上跑下的店小二,放下酒钱,将领子又往上拉了拉,悄然而去。店小二好不容易才忙完一圈,见此处有空桌,忙赶来收拾,顺手将客人撂下的几枚大子儿收了起来,谁知伸手一碰,他却是悚然一惊,这铜钱上竟结着一层寒霜。

两天后,“头一户”客栈中迎来了几个年轻客人——

走在前头的,是两个年轻姑娘,大约是姐妹,互相挽着胳膊,年长些的戴着面纱,另一个不过十四五岁,鹅蛋脸大眼睛,看着还有几分孩子气。

此地一天到晚除了流民就是跑江湖的,漂亮大姑娘并不常见,她们俩一进门,便有几道明里暗里的视线射了过来,谁知,紧接着便是一个脸黑如炭的汉子跟了进来,手中提着好霸气的一把雁翅大环刀,那汉子环顾四周,将手中的长刀重重地一甩,冷哼了一声,刀背上的铁环被他内力所激,一时竟是响个不休,显然是个内外兼修的高手。

美色再好,也不如小命重要,那些个偷眼看的纷纷收回目光,正襟危坐下来,只敢用眼角瞟一眼。

黑脸汉子身后还有人,因要将随行车马交给店家照顾,那两人便耽搁了片刻方才进门——那是一个青年和一位穿了男装的姑娘。

姑娘约莫只是为了赶路方便,倒也并未刻意女扮男装,衣裳是短打的男装,头上依然十分随意地梳了条辫子,人是细细的一条,长得眉目清秀,她脸颊苍白,很有几分大病过的柔弱模样。

可她走进来的时候,却不知为什么,没人敢像先前一样明目张胆的打量她。

那姑娘身上有把刀,刀身略长,挂在少女腰间有些累赘,她便拎在手里,漆黑的刀鞘与素白的手背交相辉映,又诡异的浑然一体,但凡是有经验的老江湖,一眼便能看出来那刀是见过血的,绝非初出茅庐的小青年拿出来哄人的货色。

来人正是周翡一行。

这一路热闹,李妍李晟都跟出来了,前面戴着头纱跟李妍走在一起是吴楚楚,还有个杨瑾留着路上逗闷子。

那天周翡在四十八寨客房中偶然撞见杨瑾,立刻就想起此人跟行脚帮关系匪浅。她和谢允两人护送吴楚楚回四十八寨,走得那么小心翼翼,这厮居然都能堵住他们,这能耐算起来比他那闻名九州的“断雁十三刀”还厉害。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杨瑾这么个浑身上下写满了“快来利用我”的冤大头在前,周翡顿时有了想法。她即兴发挥,煞有介事地将寇丹为了“海天一色”反叛四十八寨添油加醋一番,还把青龙主与山川剑的旧恩怨等事一起兼容并包地编了进来,给杨瑾画了一张神秘的大饼——

“你肯定猜不出这‘海天一色’是什么,”周翡神神秘秘地对杨瑾说道,“端王爷——南边的那个告诉我,‘海天一色’其实是一笔遗产,收容了无数或因天灾、或因人祸分崩离析的门派遗物,也包括大药谷,我鱼太师叔的‘归阳丹’就是这么来的。除了大药谷,其他门派武功典籍自然也是应有尽有,你想想山川剑的剑,再想想我外公的刀……是不是都有点博众家之长、集大成者的意思?可惜端王没说完就跑了,要想追查到底,我得先找到他。”

杨瑾听了个目瞪口呆,自动过滤了其他字眼,只剩下“典籍……我外公的刀……集大成者”这么几个词。

周翡这种鬼话,哄李妍都糊弄不住,大概只够忽悠忽悠杨瑾了。杨瑾其人,听闻江湖上捕风捉影地传出一个“南刀传人”,连人家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清楚,便先行热血上头,寻死觅活地前来较量,断然不能以常理度量。此人听说一个“刀”字,耳朵能当场长两寸,被周翡一番渲染,立即对“海天一色”充满了向往,晕头转向地便被她拐下了山。

而吴楚楚跟来,则另有缘故。

她虽知道周翡在胡说八道,但也知道她不是凭空胡诌——无论海天一色是什么,都必然跟吴家关系匪浅,是害死她母亲和弟弟的元凶。按理说,她从终南到四十八寨,一路腥风血雨,可谓是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安稳下来,刚来又走,岂不折腾么?

可话说回来,即便她只是个娇娇弱弱的闺阁小姐,便能以自己无能、没用为由,心安理得地躲在蜀山中闭目塞听么?那纵然平安一世,苟且富贵,又岂是为人子女的道理?

吴楚楚听了周翡对水波纹的转述,发现刻着水波纹的东西正是她从小戴在身上的长命锁,便当机立断地将这东西托付给了李瑾容——带着这玩意,她是仇天玑等人争抢的香饽饽,交出去了,她就成了无牵无挂的一个孤女,谁也没功夫对付她。

吴小姐回自己院里,给李大当家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也跟着周翡跑了。

有李妍这大喇叭在,他们的动静自然瞒不了李晟。李晟放心不下那位教了他几个月的老道士冲云子,也不想再蜗居在长辈羽翼下自命不凡,他受冲云子之托,带话回来,现在话已经带到,眼看四十八寨有李瑾容坐镇,又有南朝大军驻扎,用不着他,便也干脆跟着下山了。

至于李妍……那是以“不带我,明天就给你们宣传得举世皆知,你们谁都走不了”的方式,死皮赖脸跟出来的添头。

行脚帮有“车船店脚牙”,论其“无孔不入”,比丐帮有过之而无不及,其中仅是“店”一支,便能将大小酒楼客栈都纳入眼线中,有杨瑾的面子和李妍身上那红玛瑙的五蝠令,行脚帮办事很痛快。

但谢允常年跟玄白二位先生斗法,经验十分丰富,小尾巴也不是那么好抓。

“头一户”的店小二趁着招呼他们落座点菜的功夫,在杨瑾耳边悄声道:“小人是蓝色蝠的,那日小人多嘴,跟别的客人多说了几句话,隔壁桌有个客人大概是听出了点什么,立刻便放下钱走了,小人回想起来,那人形貌似乎与您要找的‘水貂’很像,而且对咱们帮里人非常熟悉,不知准不准……哦,对,他还留下了这个。”

店小二说着,取出铜钱,迎着众人不解的目光,他压低声音解释道:“这其实就是普通的大子儿,但那位客人留下的时候,钱上是生着一层寒霜的。”

周翡眼皮一跳,一时间,谢允那格外冰凉的手,两军阵前曹宁那隐约的一句“你不要命了”,都匆匆从她眼前闪过,她忙追问道:“往哪边去了?”

店小二客客气气地回道:“恕小人无能,那便真不知道了。不过呢,这人在外面,不可能不住店、不坐车船,对不对?衣食住行,咱们占了半壁江山,您要找的人,再小心也有疏忽的时候,您稍安勿躁,那人前两天刚走,这会未必走远了,不如几位现在客栈住下等等其他消息?”

众人也别无办法,只好道了谢,打发走行脚帮的店小二。

“我看他这是往南去了,”李晟沾了一点水,在桌上轻轻画了一条线,疑惑道,“南边有什么?”

众人都是一头雾水,没人吭声。

周翡心不在焉地端起一杯热水往嘴里送去,莫名想起了那天在四十八寨山下,谢允同她说过的一句话。

“一般到了冬天,我都喜欢往南方跑,那些小客栈为了省钱,都不给你生火,万一错过了宿头,还得住在四面漏风的荒郊野外,滋味就更不用提了,不如去南疆晒太阳。”

他裹着棉袄往南边去,会不会只是去晒太阳的?

不知为什么,在这人人喧嚣浮躁的乱局里,周翡觉得这很像谢允能办出来的事。

“那咱们也去南边玩?”李妍跃跃欲试,很不见外地用胳膊肘戳了杨瑾一下,“哎,黑炭,你们老家是不是在南疆,听说你们连虫子都吃,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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