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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伯一边小声交待年轻后辈们不要到处乱瞟,省得惹麻烦,一边引着众人上楼。到楼上坐定,他才对朱晨说道:“要说刺客,首先是‘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烟雨浓’,这说的是南北两大刺客帮派……”

周翡听得心头一跳,感觉都像熟人。

果然,林伯接着说道:“……就是传说中的‘羽衣班’和‘鸣风楼’。”

周翡单知道霓裳夫人跟她手下一帮女孩子来无影去无踪,没料到她们竟然除了唱曲之外,还有人命买卖的副业!

林伯又道:“另外两个,一个是独来独往的‘黑判官’封无言,还有一个,便是这‘猿猴双煞’,都已经隐退好多年了。当年因为北斗天怒人怨,十个悬赏里有八个都跟他们有干系,别的好说,四大刺客倘若都避而不接,实在对不住自己的名头,可又不能真接——你们想想,连鸣风楼接了北边的活,都闹得最后被迫退隐四十八寨,其他人能讨着好吗?怎么都是为难,聪明人便都急流勇退,顺势金盆洗手了。”

后生们听了一时都有些戚戚然,李妍自来熟地问道:“老伯,那个背一筐小蛇的又是谁啊?”

林伯“噫”了一声:“你这女娃娃,倒是胆大,蛇也不怕么?”

李妍当然不怕,四十八寨常年潮湿多雨,毒虫毒蛇不说满山爬,隔三差五地也总能见着几条,偶尔长个口疮什么的,还能捞到个蛇羹吃一吃。

“有什么好怕?”李妍大喇喇地说道,“我还养过一条呢,后来叫姑姑发现,把我骂了一顿,给拿走了。”

杨瑾闻言,面皮一紧,不动声色地躲她远了点。

林伯年纪大了,看见李妍这种活宝一样的半大孩子便喜欢得很,笑眯眯地给她解释道:“那一位是‘毒郎中’,名叫做‘应何从’,他身上那一筐宝贝可不是你养着玩的,里头都是见血封喉的毒物。”

李妍养的其实也是毒蛇,要不然李瑾容才不管她,只是这小丫头虽然总是一副缺心少肺的样子,却是个争宠和讨人喜欢的好手,听出林伯等人对这养蛇的“毒郎中”颇为忌惮,她便没提这茬,只是大惊小怪地“哇”了一声,哄得林伯乐呵呵的,这才有点羡慕地偷偷透过楼梯,往那“毒郎中”的筐里瞟。

“毒郎中”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突然一抬头,正好和李妍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这应何从面颊有些消瘦,长得眉目清秀,气质略嫌阴郁,但总体是个颇为耐看的青年——只可惜大多数人见了他那一筐蛇,都不敢仔细看他,也便分辨不出他美丑。

他一抬头看见李妍,似乎也有些意外,没料到是这么小的一个女孩,一侧的长眉轻轻挑动了一下,李妍也不知怎么想的,冲他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她正在呲牙傻笑,突然脑后一痛,李妍“哎哟”一声:“李缺德,你打我干嘛?”

李晟往楼下瞥了一眼,见那毒郎中收回了视线,这才放下心来,冲李妍道:“嘴别咧那么大,牙掉下去不好找。”

李妍:“……”

但凡她打得过,一定要在“李缺德”脸上挠出三条血口子。

周翡从小听他俩掐,在旁边拾了个熟悉的乐子,嘴角刚露出一点笑意,另一侧便突然递过一个白瓷的杯子。

周翡一愣,偏头望去,只见兴南镖局的那病秧子少主朱晨用开水烫了个杯子,又细细地拿丝绢擦干净了,顺手递给了她一个。朱晨骤然见她目光飘过来,仿佛吓了好大一跳,慌慌张张地移开自己的视线,“吭哧吭哧”地将剩下几个杯子也擦了,任劳任怨地分了一圈,始终没敢抬头。

周翡有点莫名其妙,心道:“不就剁了四条胳膊么,我有那么吓人?”

就在她想说句什么的时候,楼下突然飘来一串琵琶声。林伯侧耳听了片刻,脸色倏地一变,一抬手按住朱晨的肩膀,将食指竖在嘴角。

不但是他,客栈中不少人都戒备了起来,尤其是那猿老三手上的猴。这长了毛的小畜生受了刺激,蹿上长板凳,张嘴大叫起来,好像企图打断琵琶声。琵琶声自顾自地响成了一串,周翡越听越觉得熟悉,忍不住探出身去。

随后,门口传来银铃似的笑声,几个女孩子率先进了客栈中,个个好似风中抖落露珠的花骨朵。

吴楚楚:“呀,怎么是……”

她话没说完,一角裙裾飘进了客栈,有个人脚踩莲花似的提步缓缓而入,来的居然是个熟人——霓裳夫人!

望春山都是人家送的,看见了自然不能当没看见,周翡撂下一句“你们先坐”,便起身提步下了楼,刚站上楼梯,她便觉得楼下的气氛有些剑拔弩张,脚步便是一顿。

霓裳夫人看见了她,抬起尖削的下巴,风情万种地冲周翡笑了一下,随即便将视线转向了那奇形怪状的猿猴双煞,她弯起一双桃花眼,笑道:“猿三哥,好些年没见,怎么这小畜生见了我还是呲牙咧嘴?”

猿老三还没说什么,那猴五娘便一扭八道弯地站起来,捏着嗓子道:“想是闻见狐狸精味,呛着了。”

霓裳夫人大笑,仿佛被骂得十分受用,她手下的女孩子们旁若无人地闪身进了客栈,嬉笑着占了几张桌子,旁边不少人似乎对她们颇为忌惮,不由自主地退让开了。

楼下有出来有进去的,气氛紧绷地乱成了一团。

就在这时,一道头戴斗笠的人影出现在门口,正是消失多日的谢允。

谢允本是跟着羽衣班前来的,因为没打算跟霓裳夫人相见,便将斗笠压得很低,谁知还未走进来,先一眼看见了楼梯上站着的周翡。

谢允脑子里“嗡”一声,空白了片刻——这水草精怎么在这!

他当时想也不想,掉头便走。

周翡站得高,看人其实只能看见头顶,斗笠遮住的脸统统看不见,而且这边霓裳夫人跟那一对“猿猴”显然不是很对付,似乎随时能大打出手,周翡原本没注意别处。倘若谢公子偷偷摸摸地进来,安安静静地蹲着,周翡大概会把他当朵蘑菇忽略了,坏就坏在他偏偏见了鬼一样掉头就走。

谢允刚一转身,立刻就反应过来自己办了件蠢事,心里暗叫了声糟。

可是这时候他打草已经惊蛇,不可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了,谢允只能一边安慰自己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一边祈祷着周翡眼瘸没看见,撒丫子狂奔。

但是周翡又不瞎,怎么可能看不见?

谢允身量颀长,在人群里本就颇为显眼,这一进一退,更好比秃子头上的虱子。周翡一眼扫过去,便觉得那身影十分熟悉,先是想也不想地便追了上去,掠至门口,她心里方才回过味来,打眼一扫,只见就这么一会功夫,那人已经瞧不见了。

就这种没用的机灵劲,这种轻功——周翡这回确定,那货十有八九就是谢允,她心里无端一阵狂跳,脚步却慢下来了。

周翡一脚踩在客栈的门槛上,紧紧地攥住手中的长刀,面无表情地深吸了一口气,心里缓缓数了十个数,然后果断掉头上楼,拉过李妍说道:“你那个五蝠印借我一下。”

谢允轻功快到极致的时候,即便满大街都是武林中人,也只能看见一道人影疾风似的闪过,连闪过去的是人是狗都看不清。他倏地越过一条小巷,这才小心翼翼地往回望去,只见身后人来人往,暗潮涌动,但周翡没有追来。

她果然是没看见。

谢允微微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又不免升起些许莫名的惆怅。他回过神来,将这惆怅掰开揉碎地自省,觉得自己好似那刚刚长大成人的孩子,要从长辈那里拿压岁钱,心里知道不能要,嘴上手上也百般推脱,待对方真的从善如流,却又难免失落。

恨对方不能再坚持一点、再死缠烂打一点。

“真是凡夫俗子的可鄙之处啊。”谢允“啧”了一声,自嘲地笑了笑,将斗笠压得更低了些,缓缓往前走去,心里慢慢地琢磨起方才一瞥之下见到的熟人们——羽衣班到了,猿猴双煞也到了,这还是明里,暗地里不知多少双眼睛齐聚永州,霍连涛这摊子骤然推开,大得恐怕他自己都想不到,这会应该也十分手忙脚乱。的确,如果不是那木请柬上的水波纹,区区一个洞庭霍家堡,怎么招得来这么多退隐已久的顶尖高手?

至于“海天一色”的事,霍连涛不知道很正常,但难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赵明琛也不知道么?

谢允这小堂弟年纪不大,心术颇为不正,谢允闭着眼睛都知道他在想什么——被困华容的时候,赵明琛意识到他选的这个霍连涛太蠢,想重新洗牌武林势力,自己趁机渗透其中。霍连涛这枚弃子,是他丢出来搅混水的。

天潢贵胄,一天到晚不琢磨国计民生,总想弄些歪门邪道。

赵渊正当盛年,迟迟不肯立太子,这些年他的儿子们渐渐长大,都开始生出别的心思来,有挖空心思迎合父亲新政的,有想方设法在宫禁中四处讨好的,有仗着自己尚未成年,以请教为名私下结交大臣的,还有赵明琛这个剑走偏锋的——天下人都知道,建元皇帝当年仓皇南渡,是被一群武林高手护送的,方才有今日坐拥南半江山的后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