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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翡听见水声,强一阵弱一阵的,从她耳边潺潺而过,当中裹着一个苍老的男人声音,正和着桨划水声,断断续续地哼唱着什么。唱的似乎是渔歌,不知用的哪一方的土话,周翡听不大懂,只觉颇为悠然。她以为自己尚在梦中,可是随即,几颗冰凉的水珠飞溅到她脸上,周翡蓦地睁开眼,宏大的星河旋转着撞进她眼里,顺着远近山峰,穹庐一般地倾覆落下,盖了她满头满脸。

周翡艰难地把自己撑起来,手脚发麻得不听使唤,才一抬头,便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头晕恶心,她眼前一黑,又仰面倒了回去,好一会,才借着星辉看清周遭。

原来她在一条小船上,小船不紧不慢地在起伏的碧水中缓缓而行,水面澄澈,一把星子倒映其中,随水流时聚时散……

虽然煞是好看,周翡却被晃得更晕了。她趴在船边干呕了几下,可惜肚子里前心贴后背,什么都没吐出来。周翡死狗似地在船边吊了片刻,耳畔轰鸣作响,满脑子空白,记忆好似断了片,莫名其妙地寻思道:“我刚才干什么来着?怎么会在这?”

这时,有人出声道:“小姑娘,你这命是捡来的吧?怎么一点也不知道惜着点呢。”

周翡愕然地眯起眼望过去,见船头有个瘦高的人影,那是个老人,头上戴着斗笠,赤着脚,后背佝偻,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正不紧不慢地撑着船。老人“嘿”了一声,又冲她说道:“你中了蛇毒,手里就攥着解药,偏不吃,想试试自己能活多长时间是不是啊?”

蛇毒?

周翡脑子里“嗡”一声炸开了,好像一道生锈的门轰然炸开,闹剧一样的征北英雄会、活人死人山、楚天权、应何从……诸多种种,纷至沓来地从她眼前闪过,最后落在一个长身玉立的人身上。

对了,谢允呢!

周翡直挺挺地跳了起来,小船本就不过是一叶扁舟,被她这重重的一踩,立刻左摇右晃起来。

老人“哎哟”一声,将手中大船桨轻轻摆了几下,也不见他有多大动作,便将小船稳住了:“慢点啦,慢慢来……阿弥陀佛,你们这些慌里慌张的小施主啊。”

周翡这才看清,撑船的老人居然是个和尚。

他身上穿一件打着补丁的破袍子,留了一把花白的小胡子,脖子上挂了一串被虫啃得坑坑洼洼的旧佛珠,一双洗得发白的僧履放在一边。

周翡扶住船篷,指节扣得发白,艰难地问道:“老伯,跟……跟我一起的那个人呢?”

老和尚没回答,只是一手夹着船桨,一手提掌竖在胸前,低低地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周翡呆立原地,整个人僵成了一块石像,然后突然瑟瑟地发起抖来。

漫天的星光好似一下子跌落水中,黯淡成了铁石,周遭的山鸣与水声全都弃她而去。

来时,周翡身边有李晟李妍,有杨瑾吴楚楚,她要看着谢允,防着他溜走,要在百忙之中匀出时间捉弄杨瑾,要保护吴楚楚,要和李晟吵架,还要看着李妍不让她闯祸,整天被吵得一个头变成两个大,忙得要命。

而今,她在千山万水中,独自站在一叶扁舟之上,忽然觉得天地无穷大,两岸静得连猿声都没有,是这样的凄清寂寞。

周翡手上有刀,心里装着练不完的功夫,连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的片刻光景,都忙碌得很,她从来不会没事做,有时候觉得整个人世都很吵、很麻烦,可是忽然之间,她心里繁忙的楼阁倾颓了一半,砸出了一片旷野荒原似的废墟,她茫然四顾,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孤独的滋味。

老和尚却不看她,依旧不紧不慢地划水,问道:“姑娘要往何处去,老衲送你一程。”

要往哪里去呢?

周翡说不出。

老和尚见她不答,便不再追问。小船顺着时宽时窄的江流往前走,他操着沙哑的嗓音,悠然地哼起渔歌来。周翡晕得有点站不住,不知是凝露的后遗症还是她天生晕船,便顺着落了帘子的船篷颓然坐在船板上。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往什么地方去,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

人的一生中,好似总有那种时候,觉得自己过去的若干年都活到了狗肚子里,一瞬间便被打回了原型。

周翡突然觉得,过去那些日子,她从北往南,遇见的无数人与无数事,都如浮光掠影的一场梦,如今夜幕之下,她大梦方醒,独当一面的魄力和千里纵横的勇气都是她的臆想,她浑浑噩噩,还是那个被关在四十八寨山门里的小女孩。

她胸口堵得难过极了,有生以来从未学过大哭大叫,而此时身在这摇摇摆摆的小舟上,更是连挥刀乱砍都做不到,那些痛苦好似暴虐的洪水,盘旋在她浅浅的胸口里,竟是无从倾吐,所幸她自小心志坚定,即便这样,倒没想从船上跳下去,泡成一条浮尸。

周翡突然开口道:“老伯,你有酒吗?”

老和尚答道:“酒乃八戒之一,老衲倒不曾预备,船篷上挂着个水壶,里头煮了些水,姑娘若不嫌弃,可自取饮用。”

周翡便伸长了胳膊,摘下船篷上的酒水壶,凑在鼻尖闻了闻,闻到水壶里有一股清凉的草药味,她懒得去想里头有些什么,也不在意陌生人给的东西入不入得口,便直接灌了半瓶下去,发涩的苦味顺着喉咙下去,一直流入她胸口,药味冲得周翡直皱眉,头晕的症状却似乎缓解了不少,人也终于清醒了一点。

老和尚看了她一眼,见她眼珠终于会转了,便同她说道:“咱们已经出了永州城了,再往前走,便彻底离开这方地界啦,你想好自己要去何处了吗?”

周翡交代过杨瑾,要和他们在永州城外碰头,本该往回走,可是话到了嘴边,她又懒得说了。

碰了头,然后呢?

大概要继续追查海天一色吧,但周翡已经没有兴趣了,她一条腿懒散地伸着,另一条腿蜷缩在身前,一时间,觉得自己对什么都没兴趣,连刀都懒得琢磨了,只想随着这条破船漫无目的地呆坐。

老和尚背对着她,说道:“想不出来也不要紧,你记得自己为何而来便是了。”

周翡把玩着铁壶,低着头说道:“我为一个人而来。”

可是那个人已经没了。

老和尚道:“不对。”

周翡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

那老和尚一撑船桨,后背凸起的肩胛好像两片快折断的蝶翼,一缩一展地上下移动着。

周翡见他似乎吃力,便道:“我帮你吧。”

老和尚也不推辞,将一人高长的大船桨递给她,自己把斗笠摘下来放在一边,一丝不苟地将鞋穿好,又对着水面整了整自己那身袍子,从容不迫,十分讲究,好像他穿的不是补丁罗补丁的破僧袍,而是件大有神通的圣袍法衣。

周翡将船桨在手里掂了掂,发现这东西还怪沉,比她惯常用的刀还要压手,她学着那老和尚的动作,将船桨斜插入水中,往后划水,谁知把式学得挺像,却不知哪里不得法,那小船在原地转了七八圈,然后长了尾巴似的,一寸都不肯往前走。

周翡问道:“大师,怎么让这玩意往前走?”

老和尚盘腿坐在一边,不指导也不催促,答非所问道:“怎么往前走?你不如再好好想想,何为前?何为后?想通了,你就知道怎么往前走了。”

小船又歪歪扭扭地与她想法背道而驰,周翡手忙脚乱地摆弄着这根大船桨,怀疑自己碰上了一个疯和尚。

老和尚端坐默诵佛号,一粒一粒地掐着佛珠,笑道:“你说你为一人而来,可你所说的那人,也不过是途中一段起落聚散皆无常的缘分,既然是偶遇,怎能说是为他而来呢?”

周翡拎着不得要领的船桨,茫然地在船头上伫立。

一开始,是李瑾容叫她去接晨飞师兄和吴将军家眷,谁知晨飞师兄半路殒命,吴氏三口人也只剩一个孤女,她风餐露宿地被追杀回四十八寨,又遇上浩劫一般的兵祸……

周翡轻声道:“大师,你又不认识我,你知道什么?”

老和尚将佛珠绕到四根并拢的手指上,问道:“你认得那人之前,整天都在做些什么呢?”

大概是她心里空空如也、无事可做,周翡发现自己的脾气居然变好了,听了老和尚这番故弄玄虚的车轱辘话,竟也没有翻脸,反而饶有兴致地跟着他扯起淡来。她耐心地说道:“以前就是在山里随便练练功。”

老和尚便道:“在山里练功,那么你练功是为了什么呢?”

周翡不假思索道:“不然干什么去?书我肯定是读不下去的。”

老和尚道:“那么你要找的人既然已经不在了,回去继续练功岂不理所当然,为何跟我说不知往何处去?”

周翡一时语塞。

“阿弥陀佛,”老和尚又不依不饶地追问了一遍,“姑娘,你练功是为了什么呢?”

练功是为了什么呢?

最开始,只是为了孩童的好胜心,博大当家一点头而已,后来她幻想着总有一天能超越李瑾容……这倒不太执着,因为在当时看来,这目标太过遥远,几乎只是个妄想。再后来,周以棠用“强者之道”给她以当头棒喝,推着她走进步步惊心的牵机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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