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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鼎瑞默然。

刘狮子是总吃盐,只是当兵带来的断粮经历让他知道没有盐自己会虚弱无力。

巴桑是不吃盐,仅有几次吃盐的经历让他知道,吃了盐会力气大增。

而杨鼎瑞对这一切无从得知,他的人生从未断过盐,甚至有时会嫌延安府衙的厨子炒菜太咸。

这让他沉默良久,才开口道:“原本我想给你,我和四爷编出的差役章程,但现在看来不行,还有盐法,你也先把我说的都忘了吧。”

刘承宗问道:“怎么?”

“给我配个通译,我在俱尔湾和日月山的番兵学了些西番言语,但有些话说快了还是听不懂,囊谦还有你说的奴隶么,还是要到玛康县去?”

杨鼎瑞道:“我打算和奴隶同吃同住一段,这套章程,他们是最多的百姓,律法要因地制宜。”

“同吃同住?东南有个盐场,那的头人还算恭顺,暂时没有动他。”

刘承宗说着,脑海中不禁想象出进士老师蹲在梯子下面,往嘴里塞糌粑的景象,快速摇头道:“算了,还是去玛康吧,巴桑的兵营好一些,虽然伙食还差点,你可以问问他们以前的日子。”

杨鼎瑞却固执起来了,摇头道:“不,就去盐场,正好能看看他们是怎么回事!”

“不不不!”刘承宗摆手道:“先生,你过去就说是做客,当个座上宾让头人侍奉着,亲眼看一看,问一问就行了,同吃同住,你受不了那样的苦。”

杨鼎瑞傲然起身:“大元帅这话,可太瞧不起你的老师了,我杨星庄寒窗苦读二十年的苦都受过了,还有什么苦我吃不得?”

这就把话说绝了,读书那他妈的也叫吃苦?

也许对杨鼎瑞来说,二十年磨一剑,出鞘考上进士做到正五品的府同知,一跃就是十万人翘楚。

或许这剑在他看来不算锋利,也不那么令人满意,寒窗苦读就成了他这辈子受过最大的苦。

可他刘承宗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候,就是读书学习那十二年。

比起在鱼河堡做家丁,寒窗苦读算个屁!

杨鼎瑞这人虽然戴着眼镜,很有文人气质,但刘承宗知道他的老师内心也非常刚强,想做的事他拦不住,便派人给盐场的头人送了个口信,让杨鼎瑞过去干几天活儿,过去看看。

其实他心里有所预料,这事肯定最后是杨鼎瑞不高兴,小心伺候的地方头人也不舒服。

但他万万没想到,杨鼎瑞只去了三天。

那盐场名叫白扎,离囊锁谦莫宫有九十里远,周围都是森林。

白扎是猴子的意思,传说在很久以前,森林里的猴子经常聚集一处,舔舐泉水之后就离开,后来人们发现泉水里有咸味,用泉水兑在食物里味道很好,就设立了盐场。

囊谦所有盐场的盐都来自泉水,所以这里不同于茶卡和山西的湖盐,是泉盐,不过也需要卤水晾晒,大同小异。

过去花了一天,在旁边住了一晚上,第二日逛了一天、晚上睡一宿,第三天干了一天的活儿,夜里骑马连夜往囊谦跑。

到囊谦已经凌晨了,火急火燎冲进庄园三层,把在厅里值夜的樊三郎吓得花容失色,差点扣动扳机。

刘承宗在睡梦里被吵醒,迷迷糊糊就听见杨鼎瑞说,要提王师二百,踏平白扎。

唰地一下,刘承宗整个人都清醒了,怒从心头起,睡意全无,还有人敢欺负我的老师?

他问道:“怎么回事?”

杨鼎瑞一番诉说,渐渐平息了刘承宗的怒火,反而令他和樊三郎在厅里坐着,都憋着笑。

白扎头人,刘承宗见过,为保护尕马的哥哥,在战争中丢了只手,是个非常忠厚老实的中年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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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坏就坏在太老实淳朴了。

搁在正常人身上,青海大元帅的老师,说要在这个盐场看一看,跟奴隶们同吃同住、干一样的活儿,那不得提升所有奴隶的地位么?都吃点好的,住点好的。

刘承宗本来心里想的也是如此,反正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就算白扎头人好好伺候着,杨鼎瑞肯定也会为奴隶鸣不平,白扎头人的领地绝对保不住。

但这无所谓,刘承宗可以补偿那个忠诚于旧主的头人,让他去林葱当个流官,反正改土归流是大趋势,先改的待遇好、后改的福利少。

可白扎头人没有这个悟性,他是个对奴隶主非常忠诚且能干的头人,而不是非常忠诚且能干的官员。

非常忠诚的官员,会在事情上选择变通,但非常忠诚的头人不会,只会不折不扣完成主人的命令,即使他足够聪明,知道这样完成命令会对自己有坏处,也在所不惜。

因为奴隶只需要完成命令,不能去擅自妄测头人下达命令的原因,头人也同样不能去妄测大王下令命令的原因。

在他们的语境里,甲波这个词没有国王或皇帝的区别,就是一片土地最厉害的男人。

所以刘承宗就是这里的大王,大王让他的老师到白扎当奴隶,那就是当奴隶。

杨鼎瑞第一天早上过去,逛了庄园,看了白扎头人收藏的各种宝贝,希望他看上什么就拿走。

宴席上吃的是夹沙牛肉和黄金白银乌丝糕,喝了一杯燕麦做的甜醅,睡的是铺着驼绒的床铺,边上还准备了两个洗得香喷喷白生生的姑娘。

那个晚上,他是白扎盐场最尊贵的客人。

但一觉睡醒啥都变了,他被人粗暴地扒去所有衣裳,光着腚戴上脚镣拴着锁链,和数不清的奴隶一道被踉踉跄跄牵往盐场。

他们不能穿衣服,衣服会把主人的盐水带走。

准确的说是她们。

在盐场工作的都是妇人,只有杨鼎瑞一个男人,所有人都光着身体,杨鼎瑞是人群里最白的那个,白得发光。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在那个太阳晒得人面皮发红的日子里,他像一棵白笋,深深扎根在盐田不敢动弹。

那一日,他承受了一天监工狠狠抽来的长鞭,不为晒盐,只为捂住胯下摇摆的风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