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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下显出一张锅底色的乌黑面孔。不知哪处寻来的炭灰,仔细涂抹了每处肌肤,乍看像是个灰扑扑的小炭球。

只不过人明显哭过了,将乌黑面孔冲出两行泪沟,露出底下瓷白的肌肤。

杨斐猝不及防,惊得原地差点一个趔趄,急忙稳住心神,“脸……还是洗洗罢。郎君救下了你们的性命,或许要带你们见郎君,不说拜谢之礼了,至少要整齐干净,莫要当面失了礼数。”

他说这番话,本没报多少指望,阮朝汐听完,果然也没搭理他,顶着一张煤炭色的黑乎乎的脸,一双大眼睛倒是黑白分明,透过浓长的睫羽冷漠地瞧着他。

杨斐继续往下劝说,“我家郎君姓荀。乃是豫州本地大族:颍川荀氏家主之嫡子,荀氏大宗郎君。小娘子,你可听说过颍川荀氏?”

试探问了几句,阮朝汐依旧毫无反应,杨斐无奈抹了把脸,换了个更出名的名号,

“我家郎君常居的所在,在豫州西南山中坞壁[1],名曰‘云间坞’。此次出行访亲,返程半途中救下你们,也算是有缘。——云间坞在豫州小有名气,小娘子可曾听过?”

阮朝汐的神色微微一动。

她听说过云间坞。

阿娘在逃难路上和她提过几个豫州出名的大坞壁。

豫州最大的荀氏壁和钟氏壁[2],辖有万户,百姓十万人,部曲数万。坞壁内阡陌纵横,百姓聚居屯田,自给自足。

阿娘一个病弱女人带着她一个小童,劳力不足,耕不动田,担忧进不去此等大坞壁。

阿娘的打算,原本是投奔东南的阮氏壁。

阮氏壁是豫州大姓:陈留阮氏宗族的聚居地。阮氏壁的‘阮’姓,自然是高门大姓的‘阮’,和她们庶姓小民的‘阮’姓有天壤差别。

但说不定看在同一个姓氏的份上,阮氏壁的管事起了怜悯之心,会允许她们母女俩入坞壁过几年安稳日子。

若进不得阮氏壁,阿娘的第二个打算,便是投奔豫州西南的云间坞。

听说,云间坞每年都会招募资质过人的小童。不论文才武艺,只要有超乎寻常的殊才,被云间坞招募,不止会衣食供养小童成人,小童的家人也会被接入坞壁,从此全家有个安稳岁月。

阮朝汐抱膝转头,黑白分明的一双大眼睛,若有所思地盯向空地中央。

常住云间坞的那位荀氏郎君,此刻就在团团拱卫的乌蓬牛车里。

杨斐说得口干舌燥终于得了少许反应,欢喜神色几乎溢出言表,“你知道云间坞?那就好!我等都是云间坞的人,俱有出身来历,并非存心欺诈你一个小娘子。郎君在病中,不能见风,劳烦阮小娘子,赶紧把脸洗一洗,再把衣裙换了,等下我领你们过去车边拜谢郎君——”

“别叫我阮小娘子。”阮朝汐突然开口了。

她的声音清脆如黄莺,说出的话却冲得很。 “我是阮家小郎。我身上这身袍子,是阿娘一针一线缝好,亲自给我穿上的。”

她郑重地重申,“我是阮家小郎,阮阿般。”

“……”杨斐被噎住了片刻,“亲人不幸过世,哀恸追念乃是自然本性。但阮小娘子,你阿娘虽然给你穿了小郎君的袍子,把你假扮成小郎君……你分明就是个小娘子。就算换了装扮,仔细还是能看出端倪。听杨某的劝,脱了这身溅血的袍子,换上小娘子的正经襦裙,去郎君车前拜谢一回。你若有什么需要的,也可以当面求一求。”

阮朝汐揪着身上小袍子的衣摆,不做声。

杨斐弯腰把那身簇新的布袄襦裙从大青石上捡起,试图交给她,阮朝汐又远远地扔开了。

身穿浅碧罗裙的女婢匆匆赶来。

“郎君吩咐,杨先生若遇了难处,不必再劝,随这位小娘子的心意。万事有郎君做主。”

“是。”杨斐被小孩儿磨得没了脾气,无奈摇头退下。

阮朝汐跪坐在水边,借着水面倒影,仔细地重新扎好丱角髻。

颍川荀氏的郎君。

她虽然久居乡野,也听说过荀氏的名声。

听说这些世家大族的郎君,每日以珍馐百味供奉,一顿饭耗费万钱。出行家仆豪奴千百人,挥汗足以落雨。荀氏宗族在豫州开辟的坞壁:荀氏壁,是豫州最大的一处坞壁,修得如铜墙铁壁一般,足以抵御强军冲锋。

阿娘生前惦记着的云间坞,原来也是荀氏统辖下的坞壁么?

阿娘重病过世三四日了。病厄不祥,尸体当夜被抛掷在百里外的某处山林小径。她不识路,不知去哪里寻。能不能被人从路边寻回收敛,入土为安,要看荀氏郎君的意愿。

想明白了,阮朝汐对着溪水整理了袍子,把衣摆溅上的几处血渍用水反复擦洗,洗到不甚明显,血气也消退到极轻微。

黑锅底色的面孔是阿娘生前拿炭灰替她仔细涂抹的,她不要洗。

阮朝汐穿着清洗干净的小袍子,顶着黑乎乎的脸,在附近部曲们的惊异视线里,穿过层层包围护卫的大车,径直走到中央空地的乌篷牛车边,垂手敛目,唤了声,“求见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