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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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失了双亲,坞主怜我孤苦,把我接入坞里,有吃有住,已经足够优待了。其他童子都住东苑,只我搬去主院,我心里不安。”
抱着鼓鼓囊囊的大包袱,在霍清川惊异的视线里,转身往回走。
“劳烦霍大兄转告坞主,东苑还有一间厢房空着,已经足够好了。我住那里就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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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苑的第一个夜晚,阮朝汐睡得并不太好。
睡到半夜时,一个小童忽然闹起了肚子,痛得满地打滚,惊醒了所有人,紧急叫来了坞里医者。
把人抬出去查验了半晌,原来是晚食用了太多豆饭,吃得太撑,又喝了过量肉汤,久素的肠胃经不住荤腥,半夜猛烈地发作,上吐下泻。
东苑被惊扰到后半夜。腹痛被连夜抬出去的小童再没送回来,十二人从此少了一个。
饭堂的朝食同样丰盛。不过,现成的教训摆在面前,所有人自觉地只吃了八分饱。
李豹儿年纪最长,拳头也最大,当仁不让做了孩子王。他记着昨晚杨先生的那句“你们负责清理打扫干净”,招呼着众人收拾干净了饭堂,又捋袖子开始打扫庭院。
一场初秋夜雨,枯枝落叶铺满了墙角旮旯。
阮朝汐拿了把竹扫帚,挨着院墙,慢悠悠地清扫边角的落叶,心想,怎么会这么静呢……
昨夜下了整晚的雨早已停了。东苑这边的十来个小童叽叽喳喳得仿佛山间小雀儿,一墙之隔的偌大主院,四周一片清静肃穆,仿佛山中久无人烟的旷野空居。
但怎么可能真的无人居住。
云间坞的主人明明已经回来了。
她挨着院墙清扫了几堆树叶,忽然察觉周围异常的动静。两三个童子停下活计,涌到紧闭的小门边,透过木门缝隙,探头探脑地往对面主院里看。
耳边传来几声倒吸气声,夹杂着震惊的低呼,“好多人!”“快看,极好看的娘子,穿着极漂亮的长裙……”“在哪呢在哪呢?”
童声清脆尖利,在庭院里传得老远。
连通主院的小门紧闭,大铜锁从对面锁住,只中间留一道缝隙。门后抢着瞧动静的几个小童互相推搡着,冷不丁撞到了木门,咚得一声响。
“看什么热闹呢。”李豹儿挤上去,透过门缝好奇瞅了两眼。
阮朝汐正好扫到旁边,耳边骤然听到李豹儿震惊地一声 “哎哟!”霹雳般的嗓门几乎把她震了个趔趄。
她捂着耳朵凑过去门边瞧。一墙之隔的主院,身穿竹色青袍的霍清川带领三名青袍少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边。
四道视线盯过来,门后一只只溜圆的乌黑眼珠子东躲西藏。霍清川脸上没什么表情,反手卸下腰间悬挂的长竹棍,一抬手,警告地敲在门上。
门后瞧热闹的童子们如鸟兽四散,没瞧到热闹的几个还拥挤着往门边凑。阮朝汐眼疾手快,把两边门环往里一拉,两扇窄门牢牢叩紧。
李豹儿也反应过来,背身挡在门前,扯开嗓门驱赶蜂拥过来的童子们,“看什么看,没什么好看的,一个个的活儿都干完了吗?”
吴雁子不甘地嘀咕着走开了,“不就是早生了几天,有什么了不起,自己把自己当头儿了。谁给你封的?”
阮朝汐捂着嗡嗡作响的耳朵,捡起竹扫帚,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地上落叶。
云间坞的主人确实就在隔壁主院里。
刚才隔着院门的惊鸿一瞥,她分明看到,主院各处值守的部曲——庭院里,廊庑下,院门口,枫林边——足有百人。昨日他们进来时,只顾着盯着三间青瓦大房的双层窗纱看了,竟未察觉各处值守的有那么多人。
昨日未曾见到的内宅女婢,此刻也出现了。她瞧见一名身穿绛色长裙的美貌女婢正捧着托盘,低头从曲廊迅速走过。
只不过,所有身处主院的人都无声无息的做事。上百名部曲安静地值守四处,霍清川领着其他少年安静地在庭院中待命,清扫落叶的仆从谨慎地不发出任何惊扰声音,以至于偌大主院里静悄悄的,仿佛无人空旷之地。
过于静谧的主院,映衬得一墙之隔的十几个活泼的山间小麻雀们,过于吵闹了。
围墙对面传过来的寂静带着某种无声压迫力量,东苑嘈杂声渐渐小了下去,童子们放轻动作,清扫庭院。
厚重的云层在天边翻涌,一缕金光从厚云边缘涌出。今日山里无雨。
脚步声从远处响起,隔着一道院门传入阮朝汐的耳里。路上听多了这脚步声,她轻易地分辨出来人。
杨斐踩着积水穿过主院中庭,走近东苑,抬手敲了敲紧闭的小门。
“各位童子稍安勿躁。”杨斐抬高嗓音道,“好叫你们得知,今日坞主得空,等下便会召见你们。还请诸位静候。”
脚步声直奔主院里三间青瓦大房的方向去了。
东苑叽叽喳喳的山间小麻雀们倏然消音。
阮朝汐慢腾腾地扫起几片落叶,装进簸箕。枯黄枝叶中,偶尔夹杂几片火红的枫叶,是从隔壁主院里飘过来的。
杨先生是个口才极好的文人。进山路上那半个月,早晚用饭时,他娓娓地和他们说——
天下大乱,豪强争雄,京城宝殿之上的天子皇姓每三五年便要换一轮,惟有扎根乡郡的世家大族百年屹立不倒。
他说:颍川荀氏的年轻一代,出了两位杰出郎君。二郎君丰仪端雅,三郎君神姿高彻,天下扬名,世人称‘荀氏双璧’。
荀二郎君征辟入京,在朝廷为官;荀三郎君任云间坞主,于乡郡中养望[1]。
他说:你们年纪正好,豫州的出身也正好,长大后文武大成,若能选入荀氏家臣,为郎君效力,哪怕出身微贱,亦能扶摇随风起,青云显鸿志。
其他小童们被鼓动得热血灼烧,只有阮朝汐左耳进右耳出,并无什么触动。
她自从记事起,日子就过得颠沛流离。阿娘一个病弱女人带着年幼的她,四处奔波逃难,能过什么好日子。
她过惯了苦日子,天降好事这种大福报,她向来是不大信会落在自己头上的。
杨先生一路的说辞颇为鼓动人心,但阮朝汐自从昨日进坞,用自己的眼睛四处看,看明白了一件事:
被选拔进坞的童子要习文练武,年年筛选劣汰,最优秀的方有资格留下,每日吃得饱饭,穿得好衣,住在好屋舍里,成为霍大兄那样的家臣,追随荀郎君身侧。
——五年只留下四个。
——云间坞这口饱饭,不容易吃。
阮朝汐安静地扫了一早上的落叶,思索着。
坞主帮她安葬了阿娘,这份极大的恩情,她如今人小力微,还不上。
等自己长成之后,如果还留在坞内,那她就为坞壁效力,不管是织布耕田还是木作手工,能还多少是多少。
坞主形貌清贵出尘,看起来应当是个好心的郎君。但这个世道太乱了,吃人的豺狼太多了,阿娘从小告诫她,样貌难分善恶,人心隔层肚皮。
万一当真像昨晚四位少年议论的那样,“今年选一对金童玉女往哪处送……”
是打算往哪处送呢。
她阿娘安葬在豫南地界。每年祭日的贡品贡物,如果离得太远,也不知道阿娘能不能收到。
活着的时候穷苦流离了一辈子,如果死后在地下还要受穷受苦,那可太不该了。
阮朝汐慢腾腾地扫着沙地,心想,坞主对她有恩,如果打算把她送去豫州的其他坞壁庄园,她就去了。
但如果想把她送出豫州,去其他遥远地界的话……恩情再大,她也不答应。
日头即将升到晌午时,紧闭的木门打开了。杨斐的身影出现在东苑门口。
“都出来,按照年纪大小列队,两人一列。郎君得了空,此刻要见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