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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院短暂地热闹了大半日。院门敞开, 大迎宾客,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陌生面孔的美婢仆童托举短案食盘, 沿着长廊疾行。

白蝉哪里都没有去,寸步不离地守着阮朝汐。

荀氏家主和荀二郎君并没有停留太久。他们这次以送年礼土产的名义前来, 晌午开了宴席,不等天黑便告辞离去。

出庭院时轮椅转动不便, 几名家仆满身大汗地挪下台阶, 家主荀樾回头吩咐一句, 身侧的孟重光还有另一名家臣赶过去帮手。

阮朝汐趴在窗棂边, 隔着窗缝,只露出两只眼睛往外瞧, 明白看出荀氏家主眼底的关心。

荀玄微站在院门外等候, 神色如常, 噙笑看着。

阮朝汐心里惊诧不解。荀氏家主是怎么想的, 明明是荀氏最杰出的两个儿郎, 并称双璧, 他怎么厚此薄彼,那么明显地不喜欢坞主,倒是很关心荀二郎君。

白蝉轻轻拍了下她的脑袋, 站在窗边,替她把窗关紧了。

庭院里短暂安静了一阵,有妇人的嗓音高声喊:“白蝉。”

那声音听来陌生,不似云间坞的人。白蝉探头往外看,惊咦出声:

“外头那位沈夫人, 是郎君的傅母。自小守着郎君长大,待郎君极亲厚的。沈夫人或许是跟着荀氏壁的车队过来探望, 我需要出去招待一下。”

沈夫人瘦削身材,身姿端庄,生了一张极严肃的面孔,白蝉迎出去,在沈夫人面前深深万福,两人低声说了一会儿话,沈夫人的脸上露出少许笑意,白蝉把她让去旁边厢房里说话。

阮朝汐独自在室内坐了一会儿。

所有人跟随荀玄微出去送行,只送出主院显然不够,只怕会一直送出坞门外,就连守院门的两名荀氏老仆都跟出去了。庭院里的白雪被踩得凌乱不堪,几个仆从悄然无声地洒扫,更显得院落冷清。

天色渐渐地黑下来了。

阮朝汐坐在屋里,没有点灯。

她今日见了荀氏家主一面,寥寥品评几句,竟像是坐实了她阮氏流落在外的旁支士族女身份,脖颈间挂习惯的玉佩从未像此刻那么沉重。

刚才白蝉在时,她还能正常地对话,但独坐在黑黝黝的屋里时,她会忍不住去回想,越想越茫然,她已经不知自己是谁了。

东苑众人其实就在一墙之隔,但她不想去找他们。身上新换的襦裙让她不惯,说不清的身份更让她心烦。

屋里没有点灯,窗外庭院里的灯火便映进来。庭院已经被洒扫干净了,整洁而空旷,四周寂静无人声。

阮朝汐夹着氅衣推开门,走到庭院中央传说里 ‘引凤而栖’的梧桐树下,用力推几下树干,抖落枝桠高处的积雪,在各处守卫部曲们惊异的眼神里,捞起襦裙裙摆,踩着树下张开的网,利索几下爬上了树。

高处的山风呼啦啦刮过身侧,冷得脸颊刺痛,呼吸间都是新雪的气味。

阮朝汐把御寒的氅衣盖在身上,身子在枝桠间缩成一团,极目远眺。

坞门处果然灯火大亮,正门敞开。荀氏壁数十辆大车已经出了坞门,跟车仆从们的火把绵延数里,映亮了整条下山道。

她安静地看了一会儿远方,天高路远,感觉呼吸畅快了。又低下头,看向东苑方向。

冬日天黑得早,天黑了,却还未到晚食时间。东苑宽敞的沙地周围点了火把,大人不在,诸童子们都在自觉演练新学的拳脚功夫,沙地映出各人群魔乱舞的影子。

阮朝汐多看了几眼,正好陆十没站稳,摔了个屁股墩儿。她抿嘴笑了下,正要把目光转向后山,一个行为鬼祟的身影却出现在视野里。

那身影体型娇小,扎了双髻,身量不高,明显是个小少女。但身上穿的一袭石榴红色绮罗曳地裙,又不像是西苑少女们的装扮。

说她行为鬼祟,因为她沿着长廊碎步疾行,直奔书房方向而去,人却时不时地往长廊柱子后面钻,做出隐藏行迹的姿态。

阮朝汐从高处往下看,守卫主院的四五队部曲早已盯住了来人,偏偏那小少女还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往身后打出一个手势。

长廊尽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身量略高、身穿窄袖绯袍的小少年从暗处疾奔过来,紧张得左顾右盼,

“这样不好吧?外兄[1]不在,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们……就这么闯空房?”

“傻子。”小少女压低嗓音教训,“等三兄回来了,你以为我们还能进的去?他可看重书房后面的小院了,我求了那么多次,他只允我进去一次,不到半刻钟就被赶出来。你更不可能进去了。想瞧三兄的小院,只能趁他不在时。”

小少年被说动了,两人兴奋地往书房方向奔去。

阮朝汐在高处看得清楚,低头去看各处布防的部曲。部曲们不知顾虑什么,始终未现身阻拦。几个身影悄然去找白蝉。

阮朝汐思考着要不要过去拦。短短一句‘三兄’,让她猜度出几分石榴裙小少女的身份。但现在她想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做什么事都多了一层顾虑。

瞻前顾后的感觉不太好,她坐在枝桠间未动,细白的手指不自觉地拨弄着枝头积雪。

簌簌掉落的积雪引起了小少年的注意。他今年十二岁,不多不少学了点武,又恰巧陷在做坏事的紧张激动情绪里,听到异响,立刻敏锐地循声望树上望。

抬眼便望见漆黑夜色里,头顶高处一轮勾月,月下梧桐枝杈往四方伸展,枝桠间显露出一张玉雕雪砌般的精致面容。

面容雪白,眼神明澈,正低头往他这边望过来。周围却黑黝黝的,精致五官下竟不见身体。

小少年脑袋嗡一声,人懵了。

片刻后,廊下传来惊天动地的惨叫。

“山里的精怪——!”

小少年吓得声音都劈了,把身侧的石榴裙小少女死命往后一推,指着树枝高处放声惨叫,“七娘,快跑!树上有精怪啊啊啊啊!”

阮朝汐也惊懵了。

她循着小少年高举发抖的手指,视线落在往自己身上,恍然了悟,唰得掀开肩头保暖的氅衣,露出暗色氅衣下覆盖的霜色小袄。

“你才是精怪。”她不悦地说,从枝桠间站起,扶着粗壮枝干,一步步地往树下攀爬。

守卫部曲从各处现身,打开长木梯,架在树干上,方便她攀下。

闹出了这么一大通动静,四面八方突然冒出许多明火执仗的守卫,打算趁无人闯空房的小少女也傻了,脚步停在回廊尽头,不甘心地打量着周围部曲。

绯袍小少年倒醒过神来,追在阮朝汐的背后迭声地问,“原来你不是精怪……刚才实在失礼。你是哪家的小娘子?大晚上的怎会攀去树上?”

阮朝汐不理他,几步站定在石榴裙小少女的面前,仔细打量几眼,开口询问,“荀七娘?”

小少女诧异反问,“你知道我?你又是谁?”

“我是……”阮朝汐迟疑了片刻,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最后只避重就轻地说,“我姓阮,阮阿般。坞主吩咐过,若七娘从荀氏壁过来了,叫我带你四处玩儿。”

她说得含糊不明,荀七娘居然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你!”

回头对身侧发愣的小少年解释说,“她就是那个新近寻回来的阮家小娘子,还没有认祖归宗,借住在三兄这处。我听孟重光说的,荀氏壁这几日传遍了。”

小少年也露出恍然的神情,露出同情神色,小心翼翼看了阮朝汐一眼。

“世道太乱了。阮小娘子能被外兄寻回,又有机会重入宗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阮朝汐抿了抿嘴,岔开令她不适的话题。“你们去书房做什么?坞主不在那里。”

小少年又凑过来问,“阮小娘子,你怎么大晚上的在树上——”

荀七娘把他挤开,自己凑过来阮朝汐身侧,悄声问她,”阮小娘子,守书房的部曲和你相熟否?你去书房,他们拦你不拦?”

阮朝汐如实说,“我每日都去书房的。他们不拦。”

“好极了!”荀七娘兴奋起来,回头对小少年说,“天助我也,有阮小娘子在,照常行事。”

又过来跟阮朝汐商量,“三兄叫你带我四处玩儿,就由你带我们去小院。小院里养的兔儿现在多少只了?”

阮朝汐:?

“什么兔儿?”她诧异地问, “小院我知道。但小院里有兔儿么?我未曾听说过。”

荀七娘也惊异起来,“你怎么会不知道?”

她悄声比划着,“三兄无事时喜欢制笔。制出来的云间紫毫,在豫州极有名的,非我们荀氏的亲朋故友决计弄不到手。紫毫笔用的是兔儿身上的毛啊。兔儿就养在小院里。”

阮朝汐听她提起“云间紫毫”,顿时想起书房里时刻备着的檀木笔盒。里头整整齐齐放着的,确实都是各式长短粗细的紫毫笔。

“紫毫笔我知道,书房里好多支。”她惭愧地说,“我刚来不久,不知坞主会制笔……”

白蝉在这时得了消息,匆匆赶过来拦阻,苗条的身影出现在庭院远处,在月下映出急促闪动的影子。

荀七娘紧张起来。

她一手扯起身边的小少年,令一手扯住阮朝汐的衣袖,“白蝉要来了,快跑!她最爱向三兄告状,莫要被她看清我们的脸!”

小少年跑得比荀七娘还快,阮朝汐被两人的力道扯着往前一路奔跑,边跑边喊,“等等,七娘,你往哪里去?前头是书房!”

“前头当然是书房!”荀七娘气喘吁吁地提着裙摆疾奔,“来都来了,哪有无功而返的道理。我带你们去看三兄养的兔儿!”

前方是虚掩的书房,两边暗处是两组护卫部曲,今夜值守的是教过东苑武课的高邑长。

三十多岁的魁梧汉子,持刀站在窗下阴影里,领头的荀七娘看不到他,但身后的阮朝汐转过视线,和窗下的高邑长打了个照面。

高邑长头疼地看着眼前局面。

估量来人情况,揣度郎君心意,他最后默然后退两步,无声无息地避入了阴影暗处。

荀七娘畅通无阻地踏进书房门槛,拖着身边两人,兴冲冲直穿明堂,往通往小院的后门方向走。

阮朝汐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挣扎着要停步,“等等,七娘,坞主不喜旁人进他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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