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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队于傍晚到达荀氏壁。

从京城一路疾驰回豫州的车队, 并未事先告知荀氏壁,在坞门下耽搁了不少时辰。守卫部曲慌张回禀,几个荀氏子弟匆匆赶来, 大开了坞门。

车队有序进入敞开的坞门,阮朝汐在车里端正坐稳。

耳边传来李奕臣和陆适之、姜芝两人的低声交谈。

“郎君刚才吩咐, 我们的牛车不停,十二娘不必下车, 直接入清源居。”

李奕臣回来了。

她早上被召去荀玄微的马车里, 摔了簪子, 伤心哭了一场, 红着眼睛回车坐下不久,李奕臣就被送回来了。

霍清川换了身干净衣袍离开车队, 云间坞三位家臣照常跟车, 一场问责到此戛然而止。

只有阮朝汐自己, 握着不仔细看不出裂痕的兔儿簪子, 低落的心情持续到了进荀氏壁。

这五年来, 荀氏壁她来过两三次。荀七娘极力邀请她常住, 但她每次都住不到半个月便告辞离去。

她实在不大喜欢荀氏壁。

位于平缓丘陵地的荀氏壁,规制和云间坞大为不同,规模大了许多, 规矩也严苛许多。

荀氏大宅,世代聚族而居,房梁鳞次栉比。她第一次坐车进坞时惊鸿一瞥,感觉至少有几百间屋舍,几十处跨院, 曲廊蜿蜒,望不到尽头, 处处都是低头垂手避让的家仆奴婢。

阮朝汐的牛车直入清源居。这是荀玄微少年时在荀氏壁的住处,一处极疏阔的院落。

这里和云间坞截然不同。布局处处雅致,上好的水磨青石铺满庭院。

但院落四周的围墙都修得极高,把视野完全阻隔在四方庭院里。耳边不闻人声,远眺不见云山。

牛车缓慢停在庭院里。白蝉搀扶着阮朝汐下车。

庭院正中有一棵年代久远的梧桐树。

枝干粗壮,伸展茂密,遮蔽了东南半个庭院。比云间坞主院里的那处梧桐树更大,更高。

阮朝汐下车时,暮色已经笼罩了天幕,她停下脚步,仰头去看枝繁叶茂的枝桠。

“好粗壮的梧桐。”

身边的白蝉也仰头打量着梧桐。“荀氏壁世代栽种梧桐。郎君院子里这棵,是郎君的祖父少年时栽种下的,五六十年了。”

阮朝汐点点头,问白蝉,“我这几日有什么安排?”

“郎君未曾告知。刚才只遣人吩咐下来,他另有住处,要十二娘在清源居里好好休息。”

阮朝汐并未住进主屋,选了厢房住下。

睡前听到庭院里有巡夜的脚步声响,隐约有几句训斥声。她开了半扇窗去看,值守巡夜的是徐幼棠,带领着部曲,一处处地检查防卫布置。

碰着疏漏处,不客气地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脾气比在云间坞时暴烈了许多。

阮朝汐躺在柔软的卧床上,陌生的环境让她辗转难以入睡,在庭院里细微的走动声音里,直到后半夜才渐渐地睡去。

——

荀七娘是第二日午后过来拜访的。

“三兄偏心,把他空置的大院子让给你住,我说也要住,他倒把我赶回去,让我住自己的小跨院。”

荀七娘坐在清漆围廊下,比划了一下, “你知道的,我们荀氏族人太多,屋子不够,我和其他两个姊妹挤挤挨挨住一个院子里。我的屋子只有这么点大。”

阮朝汐坐在她的对面。

她并未坐在现成的围廊长座上,反倒坐在栏杆的高处,脚下踩着长木面,背后倚靠着大木柱。微风拂过围廊,间色长裙的裙摆在风中飘起,露出脚下高履的丝绸鞋面。

“郎君为什么不让你住过来?这个院子好大的,那么多间空屋。”

荀莺初抱怨,“三兄说我话太多,晚上住过来,必然拉着你说整晚话,害你休息不好。他说不能如此怠慢贵客,叫我白日过来。”

阮朝汐笑了笑,头顶日光有些刺眼,她抬手去遮蔽日光,“我哪算什么贵客。”

她头上梳着流苏髻,身子撑在栏杆高处,两边的金线流苏就在肩头处微微摇动着,日光下映衬着姣色眉目,极为好看。

荀莺初目不转睛地望了好一会儿, “十二娘,你是我见过生得最好的人了,怎么打扮都好看。豫州其他坞壁里那些眼高于顶的,什么钟四娘,陈六娘,哼,都该让她们来见见你。”

说着自己起身,也学着阮朝汐的样子往栏杆高处攀,旁边几个女婢慌忙过来拦阻,荀七娘攀了几下没攀上去,气恼说,“你们扶我上去!”

随侍女婢们不肯。为首那个低眉敛目地劝说,“十二娘是云间坞的贵客,如何坐,坐何处,奴婢们随贵客的便。七娘不可如此。叫大夫人听说了,必然要落下责罚的。”

荀莺初怏怏地坐了回去。

强撑起来的兴致被打断,仿佛吹足了气的牛皮破了个口子,精气神从里头漏了个干净,她把几个女婢赶去远处,自己闷坐发呆。

阮朝汐踩着长板下来。

“心情不好就不要强做高兴了。”她趴在围廊内侧的木栏杆处,“想哭就哭一会儿,我替你挡着。”

荀七娘抱住了她柔软的腰肢,脸靠在她的肩头。

“阿般。三兄说的一点都不错,阿父真的在和钟家议亲。我昨夜偷偷去听,阿父在和阿娘说,赶紧在今年定下来。定的就是钟十二那个憨货……”她哽咽起来。

阮朝汐认识钟少白也不是一两年了。

“十二郎虽然性子冲动,但还不至于是个憨货……昨天早上,他还当着郎君的面,想替我们两个担罪来着。”

“你不知道。”荀莺初凑在她耳边,“钟十二就是个没脑子的憨货!昨天半路上,他的车驾就在我车边上,我听他车里动静又哭又骂地一路不消停,荒山野岭地闹什么!回去钟氏壁找他阿娘去哭去闹啊!他阿娘疼他如眼珠子一般,他当面狠命折腾自己,惹他阿娘心疼,两边议亲必然妥妥地不成了!”

阮朝汐:“……”

远处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琴声。也不知是哪位刚学琴的小郎君在拨弄琴弦,时高时低,不成曲调。

阮朝汐在西苑这几年跟着琴师学琴。学得不算太好,但也没这么差,她听着听着,忍不住皱了秀气的眉。

荀七娘学琴多年,更是忍不住。

“这绝不是我们家的人弹琴。”她肯定地说,“一听就是钟十二那个没脑子的憨货在糟蹋好琴。”

荀莺初起身去了主屋,片刻抱一张琴出来,吩咐女婢们搬出琴台,就放置在大梧桐树下,净手焚香,拂动七弦。

嗡——琴弦轻响,荀莺初神色间的忿然恼怒在悠扬琴音里逐渐平静下去。

阮朝汐凝神听着。

七娘这么美好年华的小娘子,出身家世容貌学识无处不好。她的父母不论是替家族打算,还是有心替她打算,托身在荀氏这般的百年大族,她的前路,其实早已定下了。

阮朝汐撩起裙摆,高履轻盈地踩在长木之上,再度坐在栏杆高处,仰头望着头顶枝繁叶茂的大梧桐树。

耳边是泠泠清音,心底的疑问又缓缓浮起。

她自己的前路在何处呢。

…………

半掩的院门外响起了鼓掌赞叹声。

“两三年不见,七娘的琴艺大有长进。” 熟悉的爽朗嗓音从院门外传进来,抚掌笑道,“一曲清音动人心,七娘长大了。”

阮朝汐讶然往外望去,院门外果然站着阮荻。

荀玄微身为此地之主,陪伴贵客而来。

他今日穿了身接近墨色的直裾广袖袍,袖缘处的金线玄鸟图案在暗色映衬下更显耀眼,脚踩木屐,缓步走进庭院。

细碎的阳光映在鸦色的眉眼瞳仁,他的目光在庭院琴台处转了一圈,落在对面栏杆高处坐着的人身上,定住不动了。

“十二娘!”身后白蝉焦急地唤了声。

阮朝汐脸上看到阮荻时的浅淡欢喜也瞬间定住,后知后觉地以裙摆遮挡住鞋履,急忙跳了下来。

等她打理好了身上的长裙摆,抚平褶皱,披起肩帛,青石道声声木屐轻响,两位郎君走到了近处。

阮荻无奈地摇了摇头,对身侧的荀玄微说,“眼看着七娘大了。十二娘今年也及了笄,怎的还是小孩子心性,爬高下低的。愁煞人。”

荀玄微的视线不经意地瞥过来,“年华有度,且待时长。”

阮朝汐侧身避开了他的目光,只对着阮荻。

“长兄怎么突然到访?”

阮荻脸上的微笑不由地散去了。一抹担忧浮上眉心。

“因三日前颁下的那道圣旨,历阳城里那位煞神……出了些动静。十二娘不必忧虑,为兄连夜赶来,和荀郎商议一番,应该无碍的。听说你在此处,顺便过来探望你一回。”

嘴上虽然如此说,但眉间的忧虑之色不散,他安抚说了几句,眼看要走,忽然被阮朝汐发髻间多出的一支玉簪吸引了视线。

“咦,好精巧的簪子。精雕细刻的许多兔儿,不在阳光下细看还看不出。可是七娘赠你的?”

阮朝汐本能地抬手摸了摸玉簪,没应声,身子往旁边侧了下,避开了兔儿尾巴摔裂的那处。

对面站着的荀玄微接过话头。

“是我相赠的。不小心摔了下,摔出一道细痕,难为阿般还肯戴着。”

阮荻诧异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刚拿到手的赠礼就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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