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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脚枫林边。

阮朝汐团扇掩面, 遮挡住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乌黑星眸,掀开了车帘。清凌凌的目光诧异递过一瞥, 随即转开。

耳边传来白蝉的客气询问,“九郎为何拦车?十二娘已经游玩尽兴, 将要离去了。”

荀九郎不理会委婉的劝退说辞,站在路边, 和车里的阮朝汐文绉绉说起话。

“在下精擅辞赋, 在豫州略有才名。去年乡郡里议品, 得了豫州大中正的厚爱, 将我品议为‘灼然二品’[1]。豫州士族诸姓门第,去年得了‘灼然二品’的, 只有我一个。”

“朝廷原本下了征辟令, 征召我赴京城出仕。家中不舍我远离故土, 因此才改去了历阳城, 投奔阮君的太守府麾下任职。”

“历阳城里的高僧游历讲经, 我心向往之, 曾夜探佛寺,和高僧月下辩法。十二娘呢?莫非你也雅好佛学?专程前来听经?”

阮朝汐坐在车里,诧异地听着荀九郎自报家门。

她只偶尔应荀七娘之约去过两三次荀氏壁, 从未见过荀氏的郎君。虽然偶尔听人提起过荀氏出了位灼然二品,但她既不认识,也未多问。

白蝉放下车帘,视线回望过来,带着几分吃惊, 又带着点思索的意思。

“十二娘和九郎并无交情,周围又无长辈, 在路边停车对话不妥当。奴要不要下车把人请走?”

阮朝汐点了点头。

白蝉还未来得及下车,前方钟少白已经过来了。

他今日穿了身过于张扬的织金红袍,还未来得及游玩,和突然驾临的平卢王撞了袍色,被荀玄微下令不得上山,跟着车队在山脚下等了半天,气恼难平。

好容易等到荀七娘和阮朝汐下了山,车队还未走出几步,荀九郎又跟过来拦了车。

钟少白满肚子的火气都冲着荀九郎去了。

两家是世交,钟少白的母亲出身颍川荀氏,说起来是两代内的表亲,但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郎,从小就是互相比较的对象,彼此知根知底,互相瞧不上,两人的恶劣态度实在不像是亲戚。

钟少白冷笑一声,“什么‘心向往之’。荀九兄向来只推崇儒玄两道,看不上佛家。何时对佛学有兴趣了?做人怎能如此虚伪。”

“上下求索,举一反三,不亦乐乎。”荀景游神色冷淡而倨傲:“小十二,你连儒玄两道都参不透,只怕读不懂佛经。”

两人冷嘲热讽个不停,阮朝汐看在眼里,默默地想,这个年纪的士族儿郎,怎么一个比一个脾气差。再吵几句,只怕要当场动手。

她和钟少白、荀莺初自幼相识,三人在云间坞玩得好。这位荀九郎今日才见面,当然比不上和荀七娘、钟十二郎的玩伴情分。

心里分了亲疏,对待两边的态度当然不同。

阮朝汐掀开了碧纱窗帘。

“十二郎,别这样。”她轻轻扯了下小窗前站着的钟少白的衣袖,示意他别说了。

又对荀九郎极客气地寒暄,“我哪里通什么佛学,凑个热闹而已。九郎家学渊源,若是雅好高僧讲经的话,高僧还在水边讲五诫,不敢耽误九郎的时辰。九郎回去听吧。”

钟少白听出了话里的偏向,嘴角都翘起来了,斜睨着脸色难看的荀九郎,还想得意追讽几句,阮朝汐直接和他说,“你闭嘴。”

钟少白听话地低下头,往后退了一步。手背在身后,指腹缓缓抚摸着被素手扯过的一角布料。

荀景游却在这个短短的瞬间,迅速平复了争吵带来的愠怒情绪,镇定下来。

“好叫十二娘得知。”他往后半步,规规矩矩地抬手行礼,阮朝汐诧异万福还礼,耳边听荀九郎继续说道,

“听高僧讲经倒是其次。在下自小跟随父亲出行各处,走过千里山川,见识黎庶风貌,也曾遭遇战事,侥幸逃脱。万千感慨落于笔下,收录成诗文集一卷,去年送至京城,得了吾家三兄的青睐,侥幸得三兄称赞一句‘眼望山川,胸怀丘壑’,在京城略有薄名。”

说罢,荀九郎从袖中捧出一卷诗文集,客气递上,“请十二娘指正。”

阮朝汐:“……”

她十岁才启蒙进学,耽误了不少时日,常常感觉自己学识浅薄,对荀九郎这种才华卓著、少年时便能写诗作赋的高才便有些敬而远之。

眼下人杵在面前,不仅谦虚地夸耀自己的辞赋‘名动京城’,得了他三兄荀玄微的青眼,居然还当面双手奉上了精心装裱的诗集卷轴,坚持要她‘指正’。

阮朝汐哑然片刻,默默地收下,交给身边白蝉。

“有空定当拜读九郎大作。”她叹了口气, “我才疏学浅,指正就不必了。”

始终在车边冷眼瞧着的李奕臣,忽然出声打断道,“有人远远地过来了,不知什么来历。十二娘,山路边不宜久留,尽快下山。”

“那就走。”

送走了难缠的荀九郎,阮朝汐只觉得心累,回了车上。

——

半山腰木楼阁。

历阳城带来的两千府兵黑压压一片,环卫木楼四周。

远处凭栏眺望的红袍人影遗憾地一拍木柱子,扼腕说,“荀郎赌赢了,本王赌输了。那小娘子居然没下车。没意思。”

荀玄微已经吩咐仆从取来三个空杯,在食案上一字摆开,“赌酒三杯,认赌服输。还请殿下满饮。”

“区区三杯酒,喝了。”元宸打赌倒是痛快,爽快地三杯直接灌下去,

旁边的阮荻无言擦去额头渗出的冷汗,举杯道,“下官敬陪三杯。”

元宸赞道,“不错。阮郎虽然做事磨叽,喝酒还是很干脆的。”

三杯下肚,元宸放下酒杯,抹了把嘴角,哈哈笑起来,“荀郎在京城被人吹到了天上去,句句都是“神姿高彻”,‘皎月无尘’,居然会提议赌酒,实在有意思。荀郎的赌约,本王肯定要应的。”

荀玄微凭栏远眺,打了个岔的功夫,牛车已经走远了。

他毫不在意地自斟自饮了一杯,“既然入了官场,就莫谈什么皎月无尘。所谓盛名,不过是水中月,身后影,虚妄幻象罢了。当不得真。”

元宸抚掌大赞,“精妙!比大和尚的佛经还精妙三分!”

喝到半醉的视线斜乜过来,“荀郎说说看,入了官场,不谈盛名,该谈什么?”

荀玄微举起手里金杯,遥遥敬酒, “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合纵连横,无非是‘利’字当先。”随即点了点案上放置已久的那份文书。

元宸早瞧见了,他不是胸无城府的人,荀玄微不提,他装作没看见,忍着不问。现在立刻饶有兴趣地打量那字面向下的文书, “荀郎这是有备而来?愿听其详。”

荀玄微扶栏啜了口酒,说,“劳烦阮郎退避三尺。”

阮荻心里像是被几十只猫儿同时抓挠,烦躁地起身去了远处,去阁楼背面的栏杆处喝闷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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