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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恍然察悟关键。

“我当时便有些疑心。原来你那日确实未完全醉倒,被你知晓了。难怪后来生出了许多反常的冲动行为。”

他居然并不隐瞒,直接地承认了当日小院里的孟浪。“当日是我情难自禁,若惊吓到了你,是我的过错。”

说到这份上,窗纸捅开,揭破隐秘,彼此都彻底明了对方,该说的话也都说完了。

傍晚的庭院起了风,吹动得长廊高处挂的灯笼摇摇晃晃。

阮朝汐在风里站了片刻,“既然荀三兄坦然认下……好过矢口否认。荀三兄,临别在即,阿般前来告辞。”

她郑重福身行礼,开始讲述她的感谢。

只是和想象中自己从容说完、平静告辞离别的情况不大相同,话说到一半,尾音就开始发颤,幽静小院里回荡着她自己的声音,既不从容,又不平静。

她控制着情绪勉强说到最后,“——今日当面辞别,愿三兄珍重安好,仕途顺利。他日若能再见……”

始终安静立于白沙庭院边的郎君,便在这时开口,打断了她最后半截话。

“再无挽回的可能了,阿般?”荀玄微足下的木屐踏上白沙,缓步穿过庭院。

“你今日决然求去,我闭门想了许久,我的过错实在不少。自顾自地安排了许多,见你酒醉动人,将你抱入小院,轻薄了你,却始终未和你当面明说。也不知是否因为这些缘故,让你心中生出了误会。”

晚风吹乱了白沙,他的大袖在风里吹开,眸光清幽,离别在即,声线依旧是和缓镇定的。

“阿般,我心悦你。我已经写信禀明了母亲,打算在年底去阮氏壁明媒求娶。白蝉带去荀氏壁的那封信,就是我写给母亲的家书。阮家也已经知晓我的心意。你长兄上次想要带你回去待嫁,我未让他带你回去,只因私心不想和你乍重逢又离别,想要和你多亲近亲近。”

他在暮色金光里中缓步走近,金色秋阳映照他皎玉色的侧脸。

“和十二郎比起,我确实对你隐瞒过多。人生性各有不同,十二郎情绪外露,心里藏不住事,自然事事和你说。我遇事总在心里想几遍,等说与你时,也许在几个月后了。但是阿般,你需相信,我待你的诚心真意,并不输他。”

他一边说着,缓步走近,做出一个迎接的姿势,要将阮朝汐迎回小院里。

阮朝汐站在原地未动。她感受到了极大的震惊和冲击。冲击之下,又感觉到了难以置信的荒谬。

荀玄微说,他写信给他母亲,他有意年底去阮氏壁正式求娶她,还说她兄长和阮氏壁早已知晓他要求娶……

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和他处处相差太大,就连年纪都差了十岁之多。他们实不相配。

荒谬的感觉越来越浓重。长辈原来不是要谋夺小辈,而是真的打算迎娶自己看顾长大的小辈。简直荒唐。

对面的郎君逐步走近,停在几步外,并未催逼,耐心地等候着她反应。

阮朝汐从混乱震惊中回过神来。她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若是有意明媒求娶,那之前种种越了界的轻薄举动,原来……并非是存心看轻了她,并非蓄意玩弄。并非打算家里迎娶一个,外面蓄养一个。

她仰望了多年的郎君,原来并不是豫州众多风流浪荡的郎君里的一个。

他虽然举止过了界,却对自己并无恶意。

这几日笼罩在心底的阴霾倏然散去了大半。

阮朝汐往前两步,也走进了白沙庭院,站在金色余晖里,眸光明澈。

“荀三兄,承蒙你错爱。我今日才知,原来你不是要我做姬妾,原来竟起了明媒正娶的心思。是我错怪你了。……我之前误会了你。”

荀玄微的神色舒缓下来,上前两步。

“原是我的过错,竟让你生出那等不堪的念头。误会解开就好。阿般——”话未说完,他已经看清了阮朝汐此刻的神色。

她的神色恢复了平和,并无丝毫小娘子被心仪郎君当面求娶的慌乱羞赧,眼神并无丝毫躲闪,简直镇定得过了头。

他看着眼里,心里往下沉,说到半截的话便停住了。

“承蒙三兄错爱。”阮朝汐果然极镇定地继续往下说。她在暮光下直视过来,那是荀玄微熟悉的心意果决的眼神,他看到这个眼神,心里又是往下一沉。

“但阿般已经心有所属。十二郎确实年少急躁,心里藏不住事,他这样的性子,往后仕途或许不会太顺遂,处处比不上荀三兄。”

阮朝汐有些羞赧地笑了笑, “不瞒三兄,我已经想明白了。我想寻的相伴一生的良人,就是十二郎这样清浅直率的郎君。以后纵然路不顺,我亦无悔。”

余晖散去,暮光笼罩天地,她缓缓地往后退,退出三步,五步,纤长身影完全退入长廊阴影里。

心里最大的阴影拔除,对过往的感谢已经说出了口,她终于可以平静地离别,郑重盈盈拜倒。

“愿三兄早日寻到门当户对的当家娘子,婚后琴瑟和鸣,百年好合。阿般不堪配三兄。今日辞别,后会有期。荀三兄珍重。”

身后悄无声息。

庭院里的郎君沉思着,没有看她。他的目光对着地,望着满庭院干净初雪色的白沙出神。

即将踏入书房的时候,阮朝汐回身望去。天边漫天晚霞,暮色浓重,最后一抹金光映照在庭院白沙里,缓慢地挪动形影。

青鹤般的身形站在庭院里的枫树下,大袖在风中展开,露出展翅玄鸟的金线,在暮色里熠熠闪着金光。

那是阮朝汐当晚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

下一刻,她耳边听到熟悉的清冽声线,带着她不熟悉的冷意,唤道,“燕斩辰。留下她。”

一个人影闪过面前。

她只觉得肩颈处蓦然一痛,视野陷入了黑暗,人失去了知觉。

———

耳边传来车马行进的滚轮声响。

马车在崎岖山道行驶,不是云间坞的牛车,而是一辆极宽敞的大车,有牛车两倍宽大。

阮朝汐从沉睡中醒来,手足酸软,肩颈处剧痛,身上披着保暖软衾。

她现在身处在不知何处的山里,车辆似乎正在一路上行进山,比云间坞的温度明显冷得许多。

意识回笼,阮朝汐闪电般直坐起身。身侧有人。

荀玄微坐在她身侧,肩头披着暗青色氅衣。她昏睡时原来伏在他膝上,厚实温暖的氅衣覆盖住两个人。

她才动了下身子,腿上覆盖的软衾滑落,惊动了身边人。

荀玄微把掉落的软衾捡起,重新裹在她身上。“山里冷,你穿得单薄,当心冻着了。”

阮朝汐裹着衾被,忍着脖颈疼痛,迅速掀开窗布帘往外看。

车马不知在哪处的山道里。周围都是横亘突兀的粗枝,前方是新开辟出来的小径,勉强容一辆车通行。

许多轻骑在前后护卫。行车的速度不慢,山道又崎岖,车轮剧烈颠簸,远远比不上往日乘坐牛车缓行的安稳 。

她警惕地蜷在角落里,记忆缓慢回笼。

在云间坞里,整理好了箱笼,去小院辞行……燕斩辰打晕了她。

她被强行掳走了?!

“莫惊慌。”身侧的郎君带着安抚意味,把她肩头滑落的暖衾又往上拢了拢。

“莫要急着跳车。车速太快,附近许多的峭壁悬崖,跳下去性命不保。”

他一近身,阮朝汐的眼里露出尖锐提防,拢紧暖衾,默不作声。

荀玄微细致地替她拢好软衾,收回手,平心静气继续说话。

“你年少气盛,许多事并未想明白。我无意对你做什么,只想带你去赴一场宴席,让你看看出了坞壁的真实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