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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十二郎不肯走。

昨日才约定好了护送人去阮氏壁, 第二日告辞时,却愕然发现人去楼空。

霍清川代主上出来送行,言辞极客气地致歉, 说“郎君半夜逸兴起,出门访友去了。不知归期。”矢口不提阮氏十二娘。

钟十郎隐约察觉其中发生了不能显露于天日之下的暗事。他性子内敛持重, 在家族中自小被着重培养,知道豫州众多大族里的阴私事, 当即也什么都不提, 若无其事告辞。

但钟少白死也不肯走。

钟十郎这次专程过来, 就是来带回幼弟的。钟少白不肯走, 他又不能把兄弟绑了带走。

荀氏车队傍晚回程时,钟十郎的嘴皮都快磨破了, 钟氏车队依旧停在坞门下, 兄弟俩还在激烈掰扯, 部曲家仆们避让去了远处, 留下两位年少郎君在车里争吵。

争吵到后来, 车里只剩钟十郎一个人的劝说声, 钟少白不声不响地靠在车壁,目光越过车窗,盯着天边大片的红光晚霞。

“十兄不必多费口舌了。不见十二娘, 我不会走的。”他最后如此说道。

钟十郎疲惫地喝了口乌梅汁。

四下无人,他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大,疑问的答案呼之欲出。“小十二,你老实与我说,你和阮家的十二娘究竟怎么回事。上次荀家七娘和你的议亲事, 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母亲又是荀氏出身, 两边原本再合适不过的,却被你死活推拒了……”

“就是十兄想的那样。”钟少白直截了当地说,“我和七娘的性情不投,做外兄妹可以,做夫妻是万万不行的。我和十二娘才是一起长大,情投意合,我非她不娶。这次我要带走她。”

钟十郎说不出话来了。

兄弟俩无言对坐了半日,十郎拿过冷布巾,擦了把汗湿的脸。

昨日才说好了送阮家十二娘回阮氏壁,今日荀玄微消失了踪迹,连带着再也无人提起阮十二娘。他心里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此事只怕不成了。”他试图劝说兄弟,“回想起来,昨日宴席间提起此事,荀三兄虽然未当面拒绝,但是也未允诺。今日我们辞行,荀三兄不露面,替他送行的家臣不提阮十二娘,就是拒绝的意思。你年纪也不小了,须知许多事不必明说于言语的。何必与我发狠斗气,我们先回钟氏壁,告知家里你求娶的心意,各方再慢慢地转圜。”

天色一点一点地黯下去,钟少白心里升腾的不安越来越浓烈。

“十兄,我哪里是与你发狠斗气。”他激动起来,“你们都只当外兄光风霁月,皎月无尘。我这回见识了他做事的手段!从始至终,他何曾把我当过血脉相亲的兄弟!我担心十二娘!今日带不走她,叫十二娘落在他手里,下次再见面时,也不知她会被送去何处,成了哪家的新妇了!”

耳边传来了车队行进的声响。骏马嘶鸣,车轴滚动,大地隐约震动。声响从天边远处传来,越来越近。

几个钟氏部曲匆忙赶来,在马车外回禀,“两位郎君,荀君的车队回返了。”

两位钟氏少年立刻起身,跳出车外远眺。

天边的山道尽头果然出现了大片火把光芒。车队蜿蜒缓行,由上千部曲护送着,几名眼熟的荀氏家臣骑马当先开道。

钟十郎喜道,“荀三兄回返了!如此看来,他确实半夜起兴出坞访友了,倒不是刻意躲避我们。小十二,你放宽心,事情或有转机。”

钟少白目不转睛盯着越来越近的车队,

“回来得好。十兄,你和我一起过去,劳烦你和我一起去劝荀三兄,叫他一个外姓人不要扣着阮家女郎不放,把人交出来,交给我们送回她家去。”

钟十郎眉头大皱,“说得太难听了,那可是荀三兄!自小看顾着你长大的。什么“扣着人不放”,听起来倒像是——”

车队逐渐行近,清晰地出现在视野里。

钟氏车队至今未走,大车小车堵住了坞门。荀玄微在众多家臣部曲的护卫中下了车,远远地望过来。

霍清川迎了过去,当面回禀了几句,回过身来,遥遥地指了下钟氏车队中央站着的两位少年郎君。

荀玄微瞥一眼过去,并未多说什么,转身去车边,掀开了车帘。

一个苗条纤长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

厚重幕篱遮蔽了大半个窈窕身形,但身份一看便知。钟少白瞬间警醒,含怒指给钟十郎看。

“你看,他竟把十二娘带出去赴宴了。也不知是不是相看宴。这原本是阮家的分内事,有阮大兄在,哪里轮到他一个外姓人横加干涉——”

一句话还未说完,视野里的窈窕身影欲跳下车,被身侧的荀玄微阻止。火把光芒照耀的清楚,众目睽睽之下,他竟以伸手扶着她的腰,把她抱下了车。

钟十郎震惊地倒抽一口冷气 。

在他身侧,十二郎倏然哑了嗓音。

漂亮的瑞凤眼大睁着,死死盯着眼前难以置信的景象。刹那间,耳边嗡嗡作响,气血涌上头顶,呼吸都停滞住了。

光芒大盛的视野里,荀玄微把人抱下了车,细心地把被山风吹乱的黑布幕篱拉了拉,右手稳稳地扶住柔细的腰肢不放,略侧了下身,清冷眸光抬起,遥遥地往坞门下的钟氏车队处睨过来。

两边视线交错的瞬间,钟十郎瞬间感觉大事不好,猛地回身一扑,死活拉扯住身边就要暴起拔刀的钟少白。

“快把他刀拿走!”钟十郎喊来亲信部曲,死死压着幼弟,急促地劝阻,“别冲动!看看对面多少精锐部曲!想想荀氏的势力!想想你家阿娘!”

钟少白被众人压在马车厢壁上,他吃了骨裂伤未愈的亏,被压制得不能动弹。黑亮的眸子大睁着,眼底瞬间充血。“他有部曲,我们没有?阿兄,我们有两千部曲!”

“两千部曲,是听闻你伤了腿,为了表明钟氏壁的不满,大张旗鼓迎你回去的。”钟十郎也靠在车壁上,疲惫不堪。

“不是来和荀氏结仇的。小十二,我们钟氏的根基在豫州,颍川荀氏是豫州第一大姓,荀三兄是荀氏下一代的家主。钟氏和荀氏世代交好,怎能为了个旁支女郎和荀三兄结仇。你冷静点。事已至此,跟我回去。”

钟少白咬着牙挣扎,部曲死死压制着他。

钟十郎回头去望,荀玄微站在原处未动,依旧睨着坞门外的吵闹动静。

钟十郎吩咐周围部曲,“把十二郎弄进车里去。不必辞行了,赶紧走。”

部曲们围过来,嘴里不住地劝着,连哄带拉地要把十二郎送进车。钟少白扒着车门不肯进去,挣扎间手指抠进了木柱里,几处指尖渗出了血,部曲们恐慌起来,钟十郎叹着气亲自过去掰他的手。

眼看要被拉扯进了马车,钟少白带着满心的不甘,撕心裂肺地大喊,“十二娘!阿般!”

夜风呼啸,吹动林木。

不同于坞门下的嘈杂忙乱,山道这边的荀氏车队安静无声,车马已经停下,除了轻骑偶尔来回踱步的细碎马蹄声,再无其他声音。

少年的大喊声在坞门下回荡,阮朝汐大半个身子笼罩在幕篱里。

她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异常,侧过身来,冷静地和身边的郎君商量。“十二郎闹得太厉害了。荀三兄,让我过去亲自和他说,让他随他兄长回去钟氏壁。他会听我的。”

荀玄微并未反对,只叮嘱一句,“我领你过去。幕篱莫要揭下。”

“好。”

特制的幕篱太过厚重,遮蔽视线,看不清前路。身侧带有薄茧的男子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她被领着,缓慢往坞门下的钟氏车队走。脚下遇到了碎石,便有嗓音温和传来,细心地叮嘱她小心避让。

走着走着,附近的火把光芒黯淡下去,她在幕篱里眨了下眼,眨去了眼底升腾的雾气。

当她走近时,钟少白的大喊声便停了。

眼前朦朦胧胧的显出少年高挑的身形。他经历了一场剧烈挣扎,狼狈不堪,已经顾不上衣衫齐整,周围部曲压制他的动作一松动,他即刻奔过来。

“阿般。”血迹斑斑的手指握住了她的手,指腹蹭上了绯红,看得心惊。阮朝汐的视线往下,透过幕篱下摆,盯着伸过来的染血的手。

“少白,疼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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