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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笼罩四野。对面的步兵方阵把前路堵得严严实实, 火把通明,映照得方圆几里亮如白昼。

来的确实是天子从侄,宣城王:元治。随身带来了京城的第二封天子回书。

前半段斥责, 后半段抚慰。

荀玄微四百里快马递送到京城的请辞信,原封不动被送回来。不止被驳回, 天子私信里严厉斥责,“私心畅怀, 罔顾公事”, “卿本栋梁材质, 岂能空置于山间”, 督促他尽早回返京城。

宣城王元治这次带来了两千禁军,日夜兼程南下。

天子早有叮嘱, 荀玄微的书信里有归隐之意, 命他去豫州看看, 是真归隐还是假归隐。

名士天生多才而怪癖, 许多为了躲避出仕, 甚至会隐居去某处深山中, 从此再也找寻不到。

王司空带着圣旨大张旗鼓出了京,荀玄微的请辞被驳回,官职又要升迁, 消息在朝野早传遍了。

如果去豫州找不见人,才是真归隐,不管用什么法子,务必把人带回京。

这次宣城王带出两千人马,就是防备着荀玄微弃官出奔。

元治年轻, 今年才十九岁,和太子恰巧同岁, 在京城长大,时常伴随东宫身侧。少年面孔显得青涩,奉来太子书信。

“东宫思念荀君,催促荀君早日回京。”

荀玄微叹息着接下书信。“谢太子殿下挂念。”

宣城王为难地指了指身后,“小王原本没打算这么多人出京。但皇伯父这次叮嘱小王,无论如何也要把荀君带回京城。你看……”

“臣感怀陛下信重。”荀玄微把太子书信拢入袖中。

“还请殿下稍后几日,豫州亲友众多,等下官一一拜别家人,随殿下回京便是。”

宣城王放松下来,舒心笑道,“那就好,那就好!前夜赶到云间坞,听说荀君竟然出行青州,小王吓坏了——”

听说人果然奔出了豫州,车队远行青州,惊得他日夜兼程赶来堵人。

宣城王想了半日,还是不放心,呐呐地问,“回程路远,可要禁军随行护送?”

荀玄微莞尔,“不瞒殿下,下官在亲友面前也是要几分薄面的。这次被拦阻在路上,天子手书斥责,传出去已然失了颜面。如果禁军随行回程,落在别人眼里,岂不是要猜想,这趟究竟是被护送回京,还是被押送回京了。”

宣城王尴尬地笑了。

“分明是护送,怎会是押送!罢了,荀君家族是豫州大族,家中不缺部曲。小王就不做多余的事了。小王在前头先行,荀君车队慢慢回返便是。”

——————

车队回返云间坞时,宣城王入豫州的消息早已通传各处。

云间坞门户敞开,贵客络绎不绝。豫州大小门第,本地出仕的官员全部赶来相迎。

白蝉从荀氏壁回来了。

人在东厢房里,四处收拾着箱笼,偶尔抬手抹一下眼角。

“怎的……如此仓促。”

她轻声抱怨着,“奴在荀氏壁时,听说请了媒人去了阮氏壁议亲,心里还替十二娘高兴着。这才几日,就要去京城了。人都不在豫州,婚期如何定?这一下又不知要耽搁多久……”

阮朝汐放下手里的书卷。“已经请了媒人去阮氏壁了?”

“奴在启程之前听闻的。大夫人给郎君准备的聘礼早就备下了,抬出来那日,奴赶去看了,摆满了两个大院子……”

白蝉说到这里,温婉地笑起来,回身福了一福,“奴还未当面道贺,十二娘大喜。”

阮朝汐弯了弯唇,露出一个并无多少笑意的笑容。

她换了个话题,“前院来了许多贵客,听闻京城王司空的车队已经到了。平卢王递了名帖,明日也要来了?人多眼杂,幕篱给我戴起来。”

白蝉替她拿来幕篱,“十二娘当心些。郎君说这几日委屈十二娘,过几日便能取下了。”

才戴起幕篱,白蝉却又想起了什么,奉上一副画卷。

“郎君清晨过来时,十二娘还未起。郎君说难得好眠,莫要惊扰了你,把这幅画作留下,自己去了前院。”

阮朝汐把幕篱黑布掀起,两尺宽、一尺长的画卷她面前展开。

海面动荡,洪波涌起。画得不是平静海面,宛然是大海升起风暴时的惊涛巨浪。

对比下方的惊涛,画卷上方的星辰静谧,一轮皎月从海面冉冉升起,更显得风暴惊心动魄。

竟然是一副极壮阔的千里海景图。

阮朝汐一眼明白了赠画之人的用意,笑了笑。

“他未能带我去海边,这幅画是赔礼。收起来罢。”

卷起画卷,放入箱笼里。

——

王司空来了。历阳城的平卢王紧随而至。

坞门敞开,京城远道而来的车队才进入云间坞,平卢王第二天便跟来了。

太原王氏是京城一流士族门第,豫州众多士族的家主专程前来拜访,招待宴席格外隆重。

接连三日,宴饮不休。一场盛大宴饮中途,平卢王元宸当众痛哭失声,痛悔当初年少轻狂,未能善待从京城远嫁豫州的发妻。

发妻水土不服、卧病不起时,自己竟然出去浪荡游猎,以至于发妻在王府里一病不起,盛年早逝,令王司空白发人送黑发人。

这次皇兄下旨令他在豫州选妃,竟有一小娘子长相肖似发妻。然而,相貌相似,性情完全不似,故人已长眠九泉之下,天底下又哪能寻出第二个同样的人来!

他原本以为自己早已淡忘了发妻,谁知一见那容貌相似的小娘子,想起故人,从此再也不能安睡,眼前俱是故人音容笑貌,锥心痛悔,愧疚无地。

王司空起初冷眼看这位旧婿,在席间一言不发。

后来听耳边字字情真意切,回想起爱女当初明媚模样,勾起心中大恸,酒意上涌,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王司空竟然不顾身份,起身一脚怒踢过去,恨声大骂。

“你这浪荡小儿!在京城就是一副只会舞刀弄剑的无赖模样!我家阿宓深闺娇女,识人不明,被你外头的皮囊哄骗了去,坚持远嫁豫州,千里之外无依无靠,你如何冷待的她!她那般弱质的身子,缠绵病榻多日,你竟连个好医者也不替她延请!”

元宸挨了一脚,趁势往前俯身跪地,抱住王司空的腰放声大哭,“老岳翁!你如何知我不曾为阿宓延请医者!我请了豫州最好的大医为阿宓医治!只恨我少年玩心太重,游猎去得远,等回返府中,惊知阿宓病重,再请最好的大医,已经迟了……”

宴席中诸人苦劝,王司空老泪纵横。

乐音飘荡,宴饮不休。阮朝汐在安静无人的小院里,专心地读老庄。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1]

前院的鼓乐喧嚣持续到深夜,直到二更末才逐渐停下。

远处传来银竹模糊的回禀声音。长廊处传来了平缓木屐声响,灯笼光影映进了小院。

“怎么这么晚还未睡下?”来人把她手上的书卷卷起,放去旁边,“看你眼睛都睁不开了,早些回去歇下。”

阮朝汐在夜色里抬头,她等到深夜,心里有一句话要问。

“听说平卢王来了?当真不需要我露面?”

“诸事已经安排妥当,不需要你露面。无需你担心什么。”说到这里,荀玄微想起了什么,轻轻地笑了声。

“今晚担心得睡不着的,应该是平卢王殿下才是。他这次能不能回返京城,就要看今日宴席上的一场痛哭流涕,能不能打动他岳丈王司空了。”

“如果平卢王殿下顺利回返京城呢?”阮朝汐忍着困倦,抬手掩住小小的呵欠,慵懒姿态映在荀玄微眼中,处处动人,落下的眸光柔和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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