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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登山拜访的来人,正是荀行达。去年底接到了朝廷征辟令,隐居五年之后重新出仕,继任豫州刺史,坐到了豫州官场炙手可热的高位上。

把他生生压下去五年不能抬头的族中三弟……荀氏皎月……如今却隐入山中,几个月无声无息,连京城入仕都不愿去。

多年来的不甘,愤怒,腿疾不能行走的自伤,嫉妒,种种不能明言的阴暗情绪,都隐藏在端雅洒脱的外皮之下,荀行达这几个月舒展畅怀,逸兴神飞。

对着面前的颀长身影,荀行达似笑非笑。他奉了家族嘱托,前来劝说三弟出山。

“何必自苦呢,三弟。不过是遭遇了一场意外的流寇夜袭,又正巧脱逃了一个阮氏十二娘,区区小事,怎能让你失了进取之心。”

他环顾周围的简朴陈设,“虽说是山中隐居,怎能如此简陋啊。天子屡次派遣使者来荀氏壁问询,族中长辈不堪困扰。听为兄的话,速速赶往京城赴任,莫要失了天子的信重。叔母已经为你另择佳人,届时在京城完婚。岂不是好过如今在山中避世不出。”

荀玄微走出了木屋。清冷山间月色,清晰地映照出二兄微笑的面容。

他视若无睹地走过身侧,“二兄,你名行达,言行可能做到真正的放达?”

荀行达的笑容消失了一瞬,又若无其事挂在脸上。“三弟怎的取笑起我来了。罢了,你如今心境颓丧,为兄任你取笑便是。”

“二兄,当年你在京城任职黄门郎,随侍天子身侧,天子待你亲厚,处处优待。二兄大为感动,从此死心塌地效忠君王,打算为皇家卖命。”

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清河崔氏灭门的祸事,对二兄竟然毫无触动?”

“……你想说什么。”

“断了二兄双腿,五年不良于行,失了天子身侧的清贵官职,二兄心里怨怼,我知晓。如今还二兄一个豫州刺史的显贵官职,可满意了?’

笑容彻底消失了。荀行达冷冷道,“果然是你。”

“是我。”荀玄微心平气和道,“眼看大厦将倾,兀鹫盘旋,而众人毫无察觉,沾沾自喜于家族名望,高官厚禄。殊不知,就是这份所谓的天子信重,才是满门覆灭的杀机所在。二兄,你断了腿,从此离开京城浑水,不能再为家族招来祸事。你这双腿断得值得。”

“一派胡言!明明是你为了出仕不择手段,做下如此恶事,族中不与你计较,我与你是同族兄弟,我也不与你计较,你竟污蔑到我的头上!”

荀玄微唇边噙着淡漠讽意,“二兄,往事已矣,我也不与你计较。”

荀行达气得发抖, “好,好,有话直说!莫要再说什么弃官归隐的说辞,我不信,你父亲也不信!叔父遣我来问你,你故意躲避山中数月,到底想做什么!”

月光如水,荀玄微吹熄了烛火,抬头望向头顶高悬的冷月。

“这几个月,我也在想,我究竟在做什么。抛开豫州的故人故土,远赴京城五年,趟了五年浑水,自以为做了最稳妥的安排,对得起所有人。”

山中幽静,日夜回想,她幼年时想追随他入京,被他拒绝,离别时难忍悲伤,泪落如雨。

她的来信越来越简短,言辞现出郁郁伤怀,那时就应当回豫州见她。

年年筹谋算计,自以为时机成熟,她也长大了,正好回来接她。但于她来说,却是被他抛下了那么多年,她长大的每一年,他都不在,几乎成了陌路人,回来却又突然要迎娶她……她或许被他吓坏了。

荀玄微的唇边露出一丝自嘲笑意。

对了,京城回来之后闹了一场,他还起了试探之心,以荀九郎的婚事试探她。

试探的结果,今世人便是前世人,她依旧是她。同样的人做出同样的抉择。

好一句“天涯两处,不必相见。”

重生两世,同样的八个字,他收了两次。

上一世还带走他一副五石散。这一世走得更决绝,他年年赠她的珠玉玳瑁,诗画古玩……什么也没带走。连坞里的衣裳都留下了。

荀玄微在月下缓步前行,沉思着过往。

“种种安排,所谓谋算——如今想来,只有四个字。自以为是。”

荀行达冷眼旁观,现出讥诮,“三弟,看看你如今这幅颓唐模样。颍川荀氏儿郎百人,‘荀郎’的名号却专指你一人。天下闻名的荀郎,怎么轻易消磨了志气。你当初用尽手段也要出仕的雄心壮志呢?”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极厚的书信。

“叔父有信给你。自己打开看罢!你毕竟是公推下一任的家主,看你如今的样子,到底颓唐到什么时候!圣上对你耐心已尽,京城来使已经来寻你了!”

荀玄微不接。

“拿回去。”他回身往屋里走去。“回去告知父亲,我对宗族责任已尽,荀氏的事以后莫要再来找我。这家主之位,谁想要,自拿去。”

荀行达瞠目站在原地,“你……你说什么?”

门里传来最后一句,吩咐燕斩辰,“把人驱赶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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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朝汐的脸上用黄泥抹了两层,皮肤显出蜡黄色,眉眼还是过于姝丽。

陆适之出的鬼主意,拿木炭厚厚地涂了眉毛,原本精致的一双柳叶眉被硬生生加粗加长,乍看仿佛一只黑虫趴在眼上。涂完眉把人推出去给姜芝看,姜芝惊得原地一跳,差点没认出来。

又推出去给李奕臣看,李奕臣吓掉了手里的包袱。

“成了。”陆适之满意地拍去手上的炭灰,“以后就这么画眉毛。阿般可以安心随大兄去城里了。”

阮朝汐对着溪水看了半晌,眉毛和肤色给人第一眼的震撼压住了精致眉眼,她终于安了心。李奕臣赶着骡车往管城方向赶去。

这是阮朝汐三个月来头一次入管城。

说是边境的大城,其实也不过七八万人口,最繁华的城南集市也不过是一条几百步来回的窄巷。但已经足够了。

方圆上百里的乡野百姓都涌来市集交易。中原动荡了数十年,安稳下来没几年,百姓们交易大多还是以物易物。阮朝汐囊袋里的一块块山里猎来的腌肉、风干肉脯,野兽脂肪熬的油,是市集里大受欢迎的交易物。

李奕臣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一双利眼警惕地盯着周围,防备有心思不正的流民,见阮朝汐孤身一个“少年”怀揣好物入城,生出歹毒心思。

这年头市集上的好料子难寻,但普通的麻布、葛布料常见。家里男人打仗死了,只剩女人拉扯着孩子,靠着织布勉强糊口过日子,这种人家在管城附近不知有多少。

两人顺利换了春秋天穿的细葛布和麻布,阮朝汐还在掂量着肉脯重量,这边交割完成,一回头,李奕臣居然从隔壁的长竹篮子里扯了两尺精贵的丝绸布料回来,据说是南边来的杭绸,也不知拿多少块肉脯换的。

阮朝汐体会到姜芝背地里跟她说的“心疼到眼前发黑”的感觉了。

李奕臣还没事人似的,把丝绸料子往她手里一塞,大喇喇跟她说,“你摸摸看,这料子多滑。扯两尺回家,你自己做件衣裳,等天气热了贴身穿着。”

市集上买卖丝绸料子罕见,许多双或惊叹或麻木的眼睛往这边瞧,阮朝汐拖着李奕臣快步通过市集往城门边走。

“行了大兄,今天布料买齐了,我们赶紧回家。下次你别来了,换我和姜芝来。”

李奕臣嘀嘀咕咕地跟在后头,“不就是点绸缎。多大事。”

他身子重,阮朝汐扯不动他,很快松了手。两人一前一后地穿过散乱街巷往出城方向去时,前方出现几个身形魁梧的精壮男子,径直往他们方向走来。

阮朝汐和李奕臣同时警惕地停了步,眼盯着那四五个男子走近过来,穿着颜色相似的靛蓝色窄袖夹袍,同样式样的靴子,不知是大户人家的家仆护卫,亦或是家境宽裕的兄弟几个,衣着看不出来历。

两边擦肩而过时,几个男子视线忽地齐齐盯向李奕臣,瞬间暴起。

几人同时动手,三四只手按他肩膀,另几只手争抢包袱,还有一只手用力把李奕臣往后退,只等他被推得踉跄几步,抢过他背着的布包袱就要奔远。

但李奕臣的力气大到出乎那几人的意料,三四只手同时按他肩膀,都没能把人按住。李奕臣扯着包袱和那几个男子原地争抢,抡起拳头就砸过去,勃然大怒,“哪个不长眼的敢抢我!”

阮朝汐瞬间反应过来,正要冲过去帮忙,窄巷口却转出一个少年郎君,身上穿着精美的蜀锦直裾袍,身配玉珏,走路时玉珏叮当撞击,一身华美衣着和周围的土墙格格不入,显然是出身高门的士族郎君。

那少年郎君从市集里就盯着她很久了。

一路跟过来城门边,但眼前的人和印象里相差太大,他始终不敢确认。

直到阮朝汐猛地一侧头,晨光下映出动人的侧影。她整个人背着光,蜡黄肤色和黝黑眉毛造成的冲击消失,他的视线里展露出弧度优美的侧脸,浓长的眼睫,柔美的鼻翼线条,小巧的樱唇,处处和记忆力里对应上了。

少年郎君的目光里露出激动,难以置信喊了句,“十二娘!”

阮朝汐瞬间回头,犀利的视线盯住快步走近的少年郎君。

看清来人相貌,她也一怔。

居然在他乡遇到了故人。

来人竟是荀氏壁曾经和她议亲不成,追去云间坞和他三兄荀玄微闹翻,愤然摔了玉佩离开的那位九郎,荀景游。

只是微怔的功夫,荀景游便走近她身前,仔细地打量面前落难的美人,压抑着心底的激动和惊异,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

“十二娘,果然是你!我刚才在市集里看到便疑心是你,一路跟随而来,只是不敢认——”

话音未落时,眼前忽然闪过一个虚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