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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车拐入城南窄巷, 绕了一大圈,又掉头回返北。

滚动的车轮声里,霍清川起身点起一盏油灯。车里明亮起来。

他是最先入京布置的人。事态发展到如今, 从头到尾,他都看在眼里, 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荀玄微对着灯火良久沉思。霍清川思来想去,开口谨慎地劝了句。

“郎君当初……为何要假做眼盲呢。青台巷距离桃林不远, 桃枝巷这处宅子距离桃林更近。郎君如果有意重修旧好的话, 假做桃林邂逅……会不会更好些。”

荀玄微无声地笑了下。

“假做桃林无意邂逅?霍清川, 你信不信, 她听到我声音,见到我面容的那一刻, 就会立刻疾奔远走, 绝不会停下听我说只言片语。”

“初见的头一面, 或许确实会疾奔远走。但十二娘是个聪敏之人, 她轻易便逃脱, 就会明白过来, 郎君对她未生追捕的心思。如此再三,多几次重逢,或许她便会放下心防, 愿意平心静气和郎君站在一处说话。”

“如此再三,多几次重逢……”荀玄微抬手撩起车帘一角,望向大片黑夜。

“话说的不错。但霍清川,人生有几次重逢。错过这一次,下次要等到何时。”

对着夜色笼罩的京城, 他自嘲地喟叹,“山中隐居数月, 开春又是一年。霍清川,我今年二十六了。”

夜风吹进马车,霍清川抬手挡在摇曳的烛火面前。

“郎君二十六岁,年华正盛。仆斗胆劝慰一句,十二娘今年也才十六,便是缓个两年,郎君二十八岁时,十二娘十八岁,年华正好,成婚并不算晚。郎君向来深谋远虑,为何……不能徐徐图之?”

没有应答。荀玄微的目光落在京城远方宫阙高楼的灯火处。

良久方道,“好一句“徐徐图之”。原来你们眼中的二十六岁是年华大好,青春正盛。——是我心急了。”

是他心急了。

她入京不过区区十日,他们相逢才不过十日,身份至今都未挑明,他就步步催逼,希望从她嘴里听到明确表态。

他逼迫得太紧了,给她的时间太少了。

荀玄微盯着眼前跳跃的灯火。与其是说给霍清川听,不如说给他自己听。

“还有四年。她又是那般固执的性子。徐徐图之,只怕来不及。”

霍清川听得清楚,愕然想,还有四年……什么意思?为何会来不及。

郎君的心思难测,他跟随这么多年,还是猜不透。

霍清川迅速收回视线,谨慎地问了一句,“郎君如何打算。”

“她既然起了疑心,此事不能再继续下去了。今晚在悬山巷官邸住一夜,等明日……”

荀玄微沉吟未决。

明日如何,下半句迟迟未说出口,尾音消散在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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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黑暗的御街紧追不舍。

从城东转往城南,拐入城南窄巷,绕了一大圈,又掉头回返北。

疾奔的车驾忽然一个急停。李奕臣跳下车,敲敲车壁。

“前头的车转进了悬山巷。朝廷赐的官宅就在悬山巷,车肯定是回官邸了。那边看守的官兵多,我们不能再跟了。”

“我们回青台巷。”阮朝汐坐在车里,马车转向的时候,她掀开帘子,回望灯火明亮的悬山巷。

“他的车马居然入了官邸。”

她喃喃地说,“他秘密入京的消息不可能瞒住各方了。是早有安排?还是消沉自弃?”

谁也不知道。无人能应答。

阮朝汐心事重重地回了青台巷。荀九郎宴饮未归。

院落僻静,白日里各处洒扫值守的仆妇,到了晚上都被她客客气气清出去,把院门一关,谁也不得进来。

豆大的油灯下,她打开云间坞唯一带出的红木箱笼。几件遗物都送去修补铺子,她抽出了箱笼边角一卷小巧的画轴。

当初带出来,也是看中了这幅画卷小而精巧,只一眼,便得了她的喜爱。

她在灯下缓缓展开这幅《明月海涛图》。

月悬海面,波涛惊起。

素白的指尖按在画卷上。睹物,想人。

荀玄微于她来说,从来就不是个好猜度的人物。她从来想不透他心里是如何想的,也时常分不清他嘴里说得哪句真,那句假。

她小时候看不透他外面披着的那层皎月出尘的外皮,因而满怀敬仰;长大了,看明白了几分,反倒生出了畏惧。

她费尽了心思,不管不顾从坞壁逃了出去,从此脱离他的掌控。如今身在千里之外,眼见他陷进泥淖——竟然热血上头,做出了尾随之事。

李奕臣当然不会说什么,但刚才回程路上,她自己回想起来,简直不可理喻。

阮朝汐收起《明月惊涛图》,仔细地放置回木箱笼里。

原来她的心里除了对他的敬仰和畏惧,始终还有几分对故人的牵挂和惦念。

连着数日桃林相见,纵然见面不肯相认。

还是惟愿他安好。

吱呀一声,阮朝汐推开了窗。

她卧在床里,对着窗外的皎月,默想着傍晚时他对她说的那番话。

他说:“远观如明月高悬,令人见而向往。却又天生满身棱角锐刺,并非明月那般温润柔光。”

……他竟是这般想自己的?

他却不知,自己从小看他,便有如眼前这轮天上皎月,身不染尘,温润柔光。

从小敬仰远观的一轮山中皎月,竟然沾染了红尘的情和欲,饱含炽热的目光追随着她,小院里几次超出她想象的纵情深吻,躁动突破了界限……

当时刚刚及笄不久的她,被吓坏了。

寂静深夜里,阮朝汐抬手抚过自己柔软的唇。

多久之前的事了?小院中的慌乱失控,至今依旧鲜明,历历在目。

他相约明日,她就明日再去一次。

这几日探访高平郗氏旧田地亩的下落,已经有眉目了。在她离京之前,她想把心头疑问当面问个清楚。

——————

乌金西坠,晚霞满天,春风吹起遍地桃花。

阮朝汐今日到得早,林中光线亮堂,游人来来去去,四处都是呼朋引伴的笑语声。她最近都是穿着男装乔装出来,安静地站在僻静处,树枝阴影遮蔽身形,并不引人注目。

东边小径响起了平缓的脚步声,颀长身形踩着满地桃花入林。

他今日安然无恙,她如常迎了上去。

两人并肩坐在桃树下,天色还亮堂着,阮朝汐拿起纸笔。往常主动开口的人今日不知怎么了,许久不说话。

她等候了片刻,写下:“昨日家书跳过了九郎。今日可要写给他?”

荀玄微摇头,“今日不写家书。”

“昨日才与你说,山海可平,本性难移。”他坐在簌簌落下的桃花瓣中,仰头感受着微风, “人的本性果然难改。我似乎又出了差错。”

阮朝汐侧目而视。

明亮日光下,身边坐着的人神色平静,依旧看不出什么。

她在他手掌上写:“可是今日入皇城,出了什么差错?”

回应是一句云淡风轻的“皇城里应对得妥当,并无什么差错。”

阮朝汐偏过了头,仔细观察身边人的神色。

白绫纱遮蔽了视线,但可以透进光来。荀玄微在隐约亮光下闭目思索。

自他重生以来,步步为营,事事纳于掌控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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