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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不巧,马车入青台巷时,荀氏正门前不太平。几个穿着体面的仆妇围在门外,荀氏大宅的管事娘子站在人群中央,两边正在掰扯。

“九娘回来了!”管事娘子听到巷口车马动静,嚷嚷道,“我家九娘初来京城,人都不识几个,你家主人是何人,为何会下帖邀我家九娘?还请明示。”

一名中年精干仆妇坚持到,“我家主人吩咐,需得面见了九娘再说。”

阮朝汐听到这里,掀开了一角车帘。“何人寻我?”

那名中年精干仆妇终于等到了正主,面露喜色,急忙奔到车边,恭谨行礼起身,“春日花开好时节,我家主人邀九娘赴宴。”

阮朝汐诧异地接过拜帖。

装帧得极为精美,四角精细镂空海棠图案,大红封皮,用的是京城里最流行的银光纸,在周围灯火映照下闪闪发光。

她先查看最下方的落款。

“白鹤娘子。”

“白鹤娘子……是哪位?不认识。”她蹙了下秀气的眉头,“可是九郎的外祖家那边的女眷?请恕我不能去。等我写一封辞谢信。”

“我家主人并非兰陵萧氏的女眷。九娘初来京城,不认识我家主人白鹤娘子。但京城中谁人不知白鹤娘子的善名。不知九娘可听闻过京城东北的“净法寺”?”

“你家主人白鹤娘子,是净法寺的人?”

精干仆妇虽然动作恭谨顺从,但隐约显出自矜。

“正是。偌大一座净法寺,便是我家主人巨资兴建的。我家主人虽然是带发修行的居士,但身在红尘,心入佛门,散尽万贯家财,在京城笃行善事。恕奴多嘴,白鹤娘子的请帖,贵重如金,在京城一贴难求。”

阮朝汐的目光落在“白鹤娘子”的署名上。目光冷了下去。

她想起了净法寺后殿里遇到的那位带发修行的居士。阴晴难测,翻脸无情。

原来是她。

她随手把“贵重如金”的请帖扔回去, “不去。李大兄,我们走。”

中年仆妇急眼了。

“九娘!白鹤娘子还有一封手书,随请帖一起送来,请九娘过目。”

她匆匆举着书信奔近,“我家主人的身份不比寻常,乃是宫里出身的贵人!请帖也就罢了,我家主人亲笔手书,还请九娘万勿推辞。”

阮朝汐越听越皱眉。

不是带发修行的居士么?怎么又成了宫里的贵人了。京城怎么乱成这样?

她接过书信,并不拆看,随手收入袖中。

今晚接三兄回来用晚食,她不想为小事阻了兴致。

车马过正门,往西侧角门行去。荀氏宅子的家仆这时才赫然发现,回来的不只是九娘,竟还有辆宽敞大车不声不响地跟着后头。

等他们向跟车的部曲查明身份,竟然是自家久未登门的三郎君,慌忙开正门迎接,又四处找寻不知在哪处宴席买醉的荀九郎时——

荀玄微已经淡然越过门槛,由阮朝汐领着进了西边小院。

新砌的灶台添柴生火,昨晚准备好的扁长面团,手撕成小截,下入炖煮了整夜的浓肉汤里,乳白色大骨浓汤在火上咕噜噜翻滚,肉香漫溢,加些调味青葱,不过片刻功夫,一碗热气腾腾的水饮饼[1]端了出来。

院子里新栽了一棵梧桐,年岁不久,枝叶生得细弱,好在树下还搭了个棚子,蔷薇藤蔓爬得茂密,正是春日花时,粉色紫色的蔷薇开满了棚架。

院子里的食案就放置在梧桐树下,蔷薇花架边。

阮朝汐邀贵客入座,自己也盛了一小碗,于食案对面落座。筷子挑起面饼,自己先尝了一口,感觉滋味鲜美,放下了心。

“三兄尝尝看,我在云间坞时学做的。豫州口味的水饮饼,和京城口味大不同。”

荀玄微夹起一筷,凝视着奶白的汤面,“可以吃到阿般亲手煮的晚食,三生有幸。”

他对待面前这碗水饮饼的态度很细心。

细细地咀嚼吞咽,吃一口,赞一句。

他吃得慢,阮朝汐自己用完半碗水饮饼,对面的碗里还剩大半碗。

小院里有荀九郎送来的茶罐和泉水。她自己虽然从不用,但荀玄微好茶,她趁着他未用完晚食,起身烹茶。

烹茶的技艺,是她在西苑时,沈夫人的严厉教养下学会的。步骤精细,分寸拿捏一丝不苟。

等到泉水滚沸,热腾腾的茶汤溢出清香,阮朝汐捧着茶盅回返,赫然发现——

一块面饼也不放过,一口热汤也未留下。

她大约知道荀玄微的饭量,道家养生讲究七分饱足,他的晚食约莫半碗。

刚才怕他白日里辛劳饥饿,按照李奕臣的饭量,盛了满满一瓷碗,汤汁几乎要从瓷碗口漫溢出去。原想着,多了总好过不够,他吃用得饱了,自己会停筷。

何时吃饱的不知,但显然未停筷。长案对面放下空荡荡的碗。荀玄微用完了李奕臣的饭量,表面并未显露什么,从容地接过茶盏,只喝了一口,温声赞了一句好茶,便放下了。

“实在用不下了。”他噙着清浅笑意,难得开了个玩笑,“腹中汤面已横在咽喉。再喝两口清茶,只怕要喷涌而出。”

阮朝汐瞠目瞧着那空碗。干干净净,连碗底的汤也未留下。

李奕臣的饭量,既然已经尽数入了荀玄微的腹中,此刻说什么也来不及,她哑然片刻,只得劝了一句,

“回程路上,还请马车缓行,免得颠簸过了,喷……”

话未说完,唇边已经现出清浅的梨涡。她实在忍不住,扭过头去,对着角落方向抿嘴笑了。

天色入了初更,荀玄微不急着告辞,阮朝汐怕向来少食的人骤然吃多了出事,也有意把人多留一阵。

两人起身在小院里走动消食了片刻,荀玄微问她,“这处青台巷宅院占地不小,后园景致尚可一观,你可有去后园走动?”

阮朝汐摇摇头。她这些日子早出晚归,惦记着查明高平郗氏旧日的田亩山头,并无心思在青台巷宅子里闲散走动。荀九郎得空时邀了她几次,被她推拒了。

荀玄微此刻正好要散步消食,阮朝汐随手提起一盏灯笼,随他出了院门。

两人沿着曲折长廊往后园走,一路有石灯映照庭院,沿路看守的家仆远远退避。推开后院寻常的两扇木窄门,阮朝汐抬头,第一眼便怔住。

看似寻常的木门后别有洞天,后院围墙蜿蜒延伸,两边不见尽头,后院居然原地起了一座丘陵,遮蔽视线,登山小径两边悬挂着灯笼,夜里都点亮了,灯火从丘陵脚下蜿蜒去山顶。

阮朝汐有时候四处眺望,会远远地看到这处丘陵。她原以为是京城某处的无名山陵,没想到竟然充作后院景观,圈在宅院里。

荀玄微引着她去登山小径,接过她手里的灯笼,示意她握住两边锁链。

“京城位于洛水边上,平原无山,你在京城远眺看到的所有山陵,都是远途运土而来,人力堆砌而成的,充作各家后院的山景。”

阮朝汐今日才对青台巷这处荀氏大宅的占地广阔有了认知。

“为何要人力堆土砌成山?”阮朝汐握着铁索,在夜风里缓行上山,惊愕地发问,“这山丘虽然不高,但人力填土,平地成山,也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财帛!”

“就是要耗费人力财帛。”荀玄微提着灯笼,当先一步,在前头给她照亮脚下山路。

“京城众多的高门勋贵,广宅大院、珍馐佳肴,家家有得。不耗费巨资人力财帛,不在自家后院堆砌成一座精巧奇景的高山,如何彰显家族之富贵?”

荀玄微提点她一句,“阿般,京城炫富成风,改朝换代而风气不改。以后你在京城出门赴宴,莫要再穿旧衣了。”

阮朝汐站在灯火高处,想了一会儿,又低头看自己这身浆洗得干净的银线暗绣梅花短襦长裙,“穿旧衣赴宴又如何?”

月下人姣色如玉,她年岁增长,眉宇间稚气减去,人穿得素净,气质便显出几分清冷,有如月宫里的广寒仙子踏足红尘。

荀玄微看在眼里,想起这几日神不守舍的宣城王,又想起突然热络起来、日日凑到面前的萧昉。

“若是寻常士子,穿旧衣赴宴会被认为寒门出身,轻易便遭受羞辱。至于阿般你……”他深深的看她一眼,继续扶着铁索往上,于高处俯瞰京城。

“是我多言了。你喜爱穿旧衣便穿罢。无人会说你什么。”